秋收后的晋阳城西市,比往日更加喧腾。
空气中混合着新粮的清香,牲畜的膻味,各种食物的香气以及鼎沸的人声。
右大牛赶着空了的驴车,小心翼翼地将车拴在指定的牲口棚里,然后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口,那里贴身放着一个厚实的布包,里面装着的不是铜钱,而是一沓崭新的“并州粮票”。
这是他用家里大半馀粮从官府的平粮点换来的。
想着方才过秤时,那仓曹吏员唱出的数目,以及递过来这一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纸片时,石大牛至今还觉得象在做梦。
“这玩意儿——真能当钱使?”
虽然以往也用过,但这次实在有点太多了,他忍不住的嘀咕着,下意识又按了按胸口,确定东西还在。
但当走进摩肩接踵的市集时,他的疑虑很快被打消了。
几乎每家商铺门口,都挂着醒目的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通用粮票”或“官票交易,童叟无欺”。
布庄,粮店,盐铺,肉摊——甚至一些卖杂货,陶瓷的铺子,都欣然接受这种新式的“钱”。
他先钻进了常去的那家“王家布庄”。
店里挤满了和他一样刚卖了粮食,手里有了馀钱的农人。
柜台上,各色棉布,麻布堆得老高。
“老板!扯五尺厚实点的青布,再扯三尺花布!”
石大牛嗓门洪亮地喊道,一边从怀里抽出几张面额较小的粮票。
布庄聘请的掌柜接过粮票,对着光看了看上面的防伪印记和编码,笑呵呵地点头。
“好嘞!看来老弟今年收成不错啊!这青布是并州工坊新出的,厚实耐磨!
花布是新染布手段弄得,都俏着呢!”
说着,掌柜的手脚麻利地量布,裁剪。
石大牛看着那厚实的青布和鲜艳的花布,想象着老婆孩子穿上新衣的样子,心里美滋滋的。
付帐时,粮票递出去,布匹接过来,再给上几枚五铁找零,方便得让他咂舌。
接着,他又走向官营的盐铺。
雪白的盐块堆得象小山一样,价格牌明晃晃地挂着,比记忆中在冀州时私盐贩子的要价还低了一大截,而且不用担心买到掺杂了沙土的次货。
“来十斤盐!”他豪气地又抽出几张粮票。
有了这些盐,一冬天腌菜,腌肉都不愁了。
提着沉甸甸的盐包,石大牛的目光又被一旁的肉摊吸引。
摊子上挂着半扇肥硕的猪肉,案板上还有新鲜的猪下水。
他咽了口口水,走上前。
“猪板油怎么卖?再来二斤肥膘,再来两斤肥瘦相间的!”
“好嘞,客官稍等。”
肉摊老板是个爽快汉子,一边剁肉一边报价。
石大牛心里飞快算了算,粮票足够!他甚至奢侈地买了一根带着不少肉的大骨头,准备回去熬汤给孩他娘补补。
跟着自己这么些年了,好日子没享受过几天,却是年年遭罪,之前差点还死在了广宗城。
男人一生的奔头无非就是看着家人过好日子,如今这样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最后,他尤豫再三,还是走到了一家专卖蜜饯的铺子前。
店里摆着红糖,白糖,还有一些干果蜜饯,价格不菲。
但想到孩他娘生育后时常腰背疼痛的场景。
他咬了咬牙,用几张零散粮票,买了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雪白糖霜。
“娃他娘不会骂我吧————”他小声嘀咕着,像揣着宝贝一样把那一小包糖霜仔细收好。
走出西市时,石大牛的驴车上已经堆满了各种物资,布匹,盐巴,猪肉,猪油,骨头,还有那包金贵的糖霜。
来时的一车粮食,变成了如今满足全家衣食所需甚至略有奢侈的物品。
他回头望了望依旧喧嚣热闹的西市,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踏实和感激。
憨厚的脸上笑开了花,赶着驴车,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融入了归家的人群。
并州的秋日,对他们这些底层农人而言,是真正意义上的丰足与安稳。
城东。
靠近军营的一片局域的药铺,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
一间挂着“辛氏药寮”木牌的小院门口,不时有军卒或平民打扮的人进出。
这里的主人是老军医辛申,医术精湛,尤其擅长处理金疮外伤和跌打损伤。
自从并州军规模扩大,战事训练频繁后,他这里更是忙碌。
此刻,药寮后堂,辛申正小心地碾磨着药粉。
他的女儿辛夷则在仔细地分拣,晾晒着新采来的草药。
辛夷已不再是几年前那个跟在父亲身后打下手的小丫头了。
岁月的流逝和医术的磨砺,让她出落得沉静而秀雅。
眉眼清澈,手指纤细却稳定,对待草药有着一种天生的敏锐和耐心。
她早已能独立处理许多常见病症,尤其在外伤包扎和妇科调理方面,甚至比父亲更为细心周到,在晋阳城的平民和军眷中已小有名气。
“爹。”辛夷忽然开口,声音如同山涧清泉般透亮。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辛申停下手中的药杵,抬起眼,看着女儿:“恩?什么事?”
辛夷放下手中的草药,走到父亲面前,微微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紧张,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我听说——夏侯将军的部队,近期要换防至蔺(l4)县一带驻守。
那边地处边塞,条件艰苦,军中医官稀缺,药材供应也时常跟不上——”
辛申的花白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没有打断她。
辛夷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女儿想——想去那边开设一间药房,一来,可以就近为戍边将士诊治伤病,补充军中医官的不足。
二来,也能为那边的百姓看看病,女儿——女儿觉得自己现在的医术,应该可以独当一面了。”
她说得条理清淅,理由充分,俨然经过深思熟虑。
辛申沉默地看着女儿,目光深邃。
他何尝不知女儿的心思?那个名叫夏侯兰的年轻将领身份可是吓了他一大跳。
前将军身边的亲卫统领,地位不低。
自从之前那次休沐,夏侯兰碰巧从山上救下被熊追击的辛夷后,这两人之间便似有若无地多了些联系。
夏侯兰为人看着正直憨厚,却总是偷偷来找辛申。
一来二去,与辛夷接触的便多了起来。
辛申是过来人,早就看出那憨小子看自己女儿的眼神不一般,而女儿提起那人时,虽极力掩饰,那微微泛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神却骗不了人。
如今女儿提出要去蔺县——
这心思,怕是多半为了那人。
老军医心中百感交集。
既欣慰女儿医术有成,完成了医曹的中级医师考试,有了济世安民的胸怀。
但也担忧边塞苦寒,危险重重,以及一丝女儿即将离开身边的不舍。
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许多:“夷儿,你的医术,爹是放心的,只不过那边虽地处偏远,但军中军医却不会少的。
你一个女子——”
“爹,我不怕苦。”
辛夷急忙道,眼神恳切:“女儿知道,并州军威赫赫,西河郡如今也已今非昔比,但医者永远都不会嫌多不是吗?
况且况且,女儿去了,也能就地置办医馆,给乡亲们治病看病,这也是为前将军分忧,不是吗?”
辛申看着女儿坚定的模样,知道她心意已决。
他沉吟良久,终于缓缓点头:“罢了——女大不中留,你想去,便去吧。”
辛夷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彩:“爹!你答应了?”
“不过。”辛申板起脸。
“不是现在,等爹给你准备些常用的药材,再多配些金疮药和防冻疮的药膏后再去。
到了那边,一切小心,遇事不可逞强,要及时与夏侯——与军中联系。”
“谢谢爹!”辛夷欣喜万分,忍不住上前挽住父亲的骼膊,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她知道,父亲看似严厉,实则最是疼爱她,也最懂她。
正说着,药寮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略显拘谨的脚步声。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帘子被掀开,果然是一身寻常戎装,风尘仆仆的夏侯兰。
他似乎是刚执行完任务回来,额角还带着汗珠,看到辛夷也在,黝黑的脸庞微微泛红,眼神有些躲闪,又忍不住飞快地瞟了她一眼。
“辛先生,辛——辛姑娘。”
他抱拳行礼:“我——我回来复命,顺路——来看看。”
辛申看着他那窘迫的样子,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叹,故意咳嗽了一声。
“恩,刚结束任务是吧?来来来,让我看看你哪里又磕碰了吧?”
夏侯兰连忙摆手:“没——没有!就是——就是来看看——”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辛夷。
辛夷脸颊微红,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她轻声对父亲道:“爹,我去后面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说罢,对夏侯兰微微颔首,便转身去了后堂,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
夏侯兰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帘子落下,才猛地回过神来,对上辛申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在药铺待了不到半刻钟,夏侯兰便告退赶回了将军府。
他还真是回来复命路过药铺的。
只不过在将军府前得知自家显哥不在府内而在研发院,他便又立即转身去了那边。
城外,利用水泥造墙的匠作营堪称小晋阳城。
只不过内里没有多少闲人,居住区也都是筒子楼形式的宿舍楼。
拿着将军府的令牌,夏侯兰一路畅通无阻,按着匠作营卫卒的指引,他在一处明显新建的工坊区看到了自己显哥。
灰尘仆仆,完全看不出是一个执掌一地,治民百万的大汉侯爵。
“将军!末将夏侯兰,前来复命!”
他大声通报了一声,吸引了一些就近工匠的目光。
张显自然也是听到了,但他没有立即回头,而是继续跟韩及说道:“炉身,炉腹,炉缸,风口,出铁口的构造必须跟数据上的不差分毫,这个型状是最易于提高温度的外形,一些技术无法攻克,便只能在这些边角上下功夫了!”
“放心主公,已经征调了版筑手艺最好的几位大匠过来搭手了,加之有老何在,这炉子定能建成!”
“希望如此吧。
张显呼出一口浊气,炒钢炉的钢材质量已经满足不了他以及并州日益增长的技术须求。
所以炼钢法必须更新,好在技术他不缺,缺的是如何利用现有条件去达成生产条件。
经过好几月在研发院试验,这已经是他们造的第三口高炉了。
前两口因为产量以及钢材质量问题暂时封存了起来,等以后技术经验更充足后再重新改造使用。
交代完韩及,他这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看向工坊区门口的夏侯兰。
“愣着干嘛,过来说事!”
他没好气的瞪了夏侯兰一眼,还好这工坊区没有激活,要是在生产阶段,被他这一嗓子嚎一下分了神那可就不太妙了。
以后也要创建相关的规矩了,新坊区只能内部通报,不能直接进入找人。
夏侯兰小跑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显哥,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没事,只是想到了一些漏洞,被你提醒一下也好解决。”
张显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说吧,从离石城回来有啥事找我?”
夏侯兰脸上一肃,低声在张显耳边说道:“我部换防蔺县,与甲虎军协防上郡,近来得到斥候消息,有一批羌人从凉州进入了上郡,汉升将军令我复命将军,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羌人?”
张显眼神眯了眯:“具体人数有数吗?”
夏侯兰摇头:“斥候还在侦查,不过看他们的模样似乎也是被人追赶进入的。”
“被人追赶进入”
”
“董卓倒是卖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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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我命令!”
张显止步,夏侯兰肌肉记忆般的一个立正。
“回令黄忠,羌人事小,但我要知晓他们是如何从凉州进入的上郡,找到这条路,然后卡住它就地筑城!”
“一切资源,从离石城调拨,我会让人安排过去。”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