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洱部落上下将所剩不多还能长途跋涉的牛羊,积攒的皮货,以及精心挑选出的百十匹战马集中起来,组成了一支庞大的商队。
由老酋长兀术亲自带队,阿木尔作为通译和向导,巴特尔虽然满心不情愿,也被父亲强令跟随,意在让他亲眼看看南方的变化以及护卫。
队伍拖拖拉拉,沿着干涸的古河道,向着南方那道巍峨的阴山跋涉。
气氛沉重而压抑,失去了勇士出征的豪情,更象是一次前途未下的迁徙。
巴特尔骑在马上,脸色阴沉,不时回头望向北方,仿佛那里才有真正的荣耀。
十数日后,商队艰难地翻越一道低矮的山梁,前方就是阴山山脉的一处重要隘口,穿过这里,便是水草丰美,但也戒备森严的汉地,五原郡。
然而,还没等他们靠近隘口,远处就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极不寻常的声响。
“停!”经验丰富的兀术立刻举手喝令,商队慌乱地停了下来。
他侧耳倾听,脸色骤变:“前面有厮杀!”
阿木尔也是面色凝重,他攀上一块巨石,手搭凉棚向声响传来处望去。
只见远处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中,烟尘弥漫。
约莫三四百名草原骑兵,正疯狂地试图向谷外冲击,看其装束和旗帜,是附近以彪悍嗜血闻名的“兀鹫部落”。
他们显然是想凭借速度冲过边境,闯入汉地劫掠。
但他们的对手,却根本不是预想中龟缩在烽燧里的汉军步卒!
山谷两侧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数百名身披轻便甲胄,背负劲弓的汉军骑兵。
他们阵型松散却极有章法,随地势起伏,手中的骑弓射程远得惊人,箭矢如同精准的毒蛇,专门射向兀鹫部落骑手的坐骑和缺乏防护的面门,咽喉!
更可怕的是,在山谷出口处,一排数十名汉军下马而立,手中端平了一种造型奇特的巨大弩机,弩臂需用脚蹬手拉才能上弦。
伴随着军官一声令下,一片密集得令人窒息的弩箭风暴泼酒而出!那弩箭威力极大,甚至能轻易穿透皮盾和轻甲,将人和马一起钉死在地上!
“是并州的游弈军!”
阿木尔失声叫道,声音带着恐惧:“他们的弩——太快太狠了!”
兀鹫部落的冲锋瞬间被这波恐怖的弩箭雨射得人仰马翻,阵型大乱。
紧接着,山坡上的汉军轻骑如同猎豹般扑下,如同狼群撕咬猎物般,不断绕着混乱的兀鹫部落旋转,抛射箭矢。
兀鹫部落的勇士空有悍勇,却根本追不上,打不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谷中乱窜,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他们试图分散突围,却发现每一个方向都有汉军游骑如影随形地截杀。
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和围猎!
巴特尔也爬上了巨石,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他自幼练习骑射,自认是草原上难得的好手,但从未见过如此——冷酷而精准的杀戮方式。
那些汉军骑兵沉默得可怕,除了口令和弓弦响声,几乎没有多馀的呐喊,每一个动作都只为最快,最省力地杀死敌人。
他们的配合默契到了极致。
残存的百来个兀鹫部落人彻底崩溃了,纷纷丢下武器,跳下马背,跪地乞降。
汉军骑兵这才缓缓合围,动作娴熟地用绳索将俘虏串绑起来,收缴武器,清点战利品马匹。
受伤未死的敌人,则被毫不留情地补刀。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
很快,一支约五十人的汉军骑兵小队脱离大队,向着兀术商队的方向而来,他们显然是早就发现了这支庞大的队伍。
巴特尔站在巨石上,浑身僵硬,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脊背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内衬的皮袍。
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发白,却生不出一丝一毫拔刀对抗的勇气。
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那场短暂而血腥的屠杀,每一个画面都象冰冷的刀子,剐蹭着他以往所有的认知。
原来——阿爸和阿木尔说的是真的——汉人的军队——真的变成了这样恐怖的怪物——劫掠?那根本不是劫掠,是自杀!
沃洱部落的商队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吓傻了,女人和孩子害怕万分相互搂抱,男人们也是一副面色惨白,手足无措的模样。
那队汉军骑兵在距离商队百步之外停下。
为首的一名队率策马而出,目光冷峻地扫过这支庞大的,明显是草原部落打扮的队伍,用带着并州口音的汉话高声喝问:“尔等何人?在此何干?”
阿木尔连滚带爬地从巨石上下来,几乎是扑到队伍前面,用尽可能躬敬和流利的汉语回答。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我们是北边沃洱部落的!不是来打仗的!我们是来做生意的!是来互市的!我们酋长就在这里!”
他连忙指向脸色同样发白的兀术。
那汉军队率狐疑地打量着他们,尤其是那些战马和牛羊,又看了看远处正在打扫战场的主力部队,似乎在权衡。
过了一会儿,他语气稍缓:“既是商队,为何鬼鬼祟祟在此窥探军务?”
“不敢不敢!”阿木尔连忙摆手。
“我们刚好路过,听到声响——绝无窥探之意!我们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离开?”队率冷哼一声。
“既入我并州地界,就得守并州的规矩!你们说是商队,可有凭证?欲往何处互市?”
“有!有!”阿木尔赶紧从怀里掏出一面简陋的木牌,上面用汉字和胡语歪歪扭扭写着一些信息,盖着一个模糊的红色印记。
这是他们出发前,用一个珍贵的银壶从一个与并州做过生意的行商那里换来的“路引”,据说在边境有些用处。
队率接过木牌看了看,又扔回给阿木尔:“九原互市?哼,算你们走运,跟着我们走吧!到了九原你们去核验身份!若真是良善商旅,自然许你们交易,若有异动——”
他没说完,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身后那些被串绑着的兀鹫部落俘虏,意思不言自明。
兀术和阿木尔哪敢有半分异议,连连点头称是。
于是,沃洱部落这支庞大的商队,就在五十名汉军骑兵“护送”下,战战兢兢地向着阴山以南的九原城方向行去。
巴特尔混在队伍里,低着头,再也不敢直视那些汉军骑兵冷漠的眼神,之前的豪言壮语荡然无存。
数日后,队伍抵达了五原郡治所,九原城。
眼前的景象再次深深震撼了沃洱部落的每一个人。
九原城显然经过大规模的重修和加固,城墙高大厚实,女墙,箭楼,马面一应俱全,城头旗帜鲜明,甲士林立,戒备森严。
城外,是大片新垦的农田和规划整齐的村落,虽然也受旱情影响,但沟渠纵横,显然灌溉系统仍在发挥作用,庄稼长势远比草原上的水草好得多。
跟着那支军队继续前进,在九原城以东二十里处到达了他们此行的终点。
九原互市。
跟强阴,西河郡一样,五原同样设立了归化放牧令,只不过归化这两个字悄然隐去了,只剩下了放牧令。
云中,五原的部落皆被黄忠打散,跟从太原徙民过来的汉民百姓混编,适合种地的地方种地,适合放牧的地方则耕牧一体。
为了方便物资的流通,便也设下了互市,用来收购羊毛奶制品,以及牲畜,同时也对塞北草原的部落开放。
自从大漠的一部分舆图被绘制以后,宇文莫隗的归义突骑就时常往大漠跑商,不过说是跑商,其实更多的是威慑。
此举倒也折服了不少实力弱小的草原部落,双边贸易由此展开。
沃洱部一行人赶着牛羊抵达了的互市入口。
互市入口处有高大的辕门,有士兵严格把守,查验身份文书,收缴武器。
所有进入互市的草原商队,无论大小,都必须遵守规定。
栅栏内部,道路被夯实得平整坚硬,划分出不同的局域。
牲畜区,皮货区,粮食区,杂货区等等,井然有序。
并有专门的汉军士卒和黑衣市掾来回巡逻,维持秩序,处理纠纷。
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膻味,皮革的味道,粮食的清香。
沃洱部落的队伍在入口处接受了严格检查,所有武器被暂时收缴保管。
当他们被允许进入牲畜区,看到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来自其他部落的商队,以及琳琅满目的汉地商品时,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很快,一名穿着低级官服,表情严肃的市掾吏带着几名文书前来登记。
阿木尔赶紧上前,躬敬地说明来意,呈上物资清单。
“沃洱部落?牛羊八百头?皮货五百张?战马一百二十匹?”市掾吏一边记录,一边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他们的牲畜。
“恩,马还算精神,牛羊瘦了些,按今日市价,折合粮票——这个数。”他在算盘上啪一顿敲,报出一个数字。
兀术和阿木尔有点心疼,价格比他们预想的要低了一些,但想到自家的牛羊确实瘦了些,便也不敢争辩,连连点头。
“拿着这个条子,去那边粮仓兑换粮食,盐铁布匹,在那边局域购买,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记住了!”
市掾吏严厉地告诫:“不准强买强卖!不准欺行霸市!不准私下交易甲弩等违禁品!违者重罚,乃至驱逐,下狱!明白吗?”
“明白!明白!”兀术和阿木尔躬身应道。
交易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在指定的官营粮仓,他们用“粮票”换到了沉甸甸颗粒饱满的粟米和小麦。
在杂货区,用剩馀的粮票买到了盐块,厚实的棉布,锋利的铁刀和耐用的铁锅。
所有价格都是公开的,汉商虽然精明,却并不欺诈。
巡逻的士兵保证了没有任何人敢在这里闹事。
巴特尔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看着族人们用牛羊马匹换回一车车救命的粮食和急需的物品,脸上神情复杂。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他看到了汉地物产的丰富,看到了交易的公平,更看到了维持这一切的背后,那支可怕军队的强大威慑力。
这时,互市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只见一队约百馀人的精锐骑兵簇拥着一名将领进入互市巡视。
那将领身材不算特别高大,却异常精悍,面容冷峻,目光如电,披着一身精致的黑色铠甲,腰佩长刀,行走间龙行虎步,自有一股凛冽的威势。
所到之处,无论是汉人官吏还是草原商人,纷纷躬敬避让行礼。
“是张将军!”有汉商低声道。
“那就是镇守九原的张辽将军?”有人好奇地张望。
“是啊,听说今年才不过二十呢,真是年少有为,谁家姑娘要是嫁给了他那可就是平步青云喽。”
“你别说,张候麾下的年轻将军就是多哈,不说张将军,还有赵云将军,赵苟将军他们好象都才二十岁的模样。”
“张候眼光独到!挖掘出了这么多的年少英豪。”
“别说了看过来了。”
一人连忙扯了扯身旁同伴的衣角。
张辽眼神闪过,并未多做停留,他只是照例过来巡视互市,确保一切井然有序。
不过在其转身时,嘴角也是勾起了一抹难掩的笑意,但很快又遮掩了下去。
他的目光扫过沃洱部落这边,在那些刚刚换到的粮食和盐铁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对这笔交易表示认可,随即带着亲兵离去。
只是这短暂的一瞥,却让兀术,阿木尔乃至巴特尔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就是指挥着之前那场屠杀的汉军主将之一!
交易持续了大半天。
当沃洱部落的车队载满了粮食,盐铁,布匹,缓缓离开九原互市时,几乎每个人的心情都无比复杂。
他们失去了大部分牲畜,却换回了部落活下去的希望。
没有流血,没有死亡,只有——遵守规则下的交换。
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九原城和秩序井然的互市,再想想阴山山谷里那片修罗场,一种清淅无比的认知烙印在每个沃洱部落成员的心中。
南边的汉人,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