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无边无际的瀚海草原。
今年的天神,似乎闭上了仁慈的眼睛。
自开春以来,雨水稀罕得如同珍珠,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
曾经“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丰美草场,如今只剩下一片令人心焦的枯黄。
草茎矮小,稀疏,顽强地扒着干裂的土地,根本无法满足庞大畜群的须求。
河流萎缩成涓涓细流,许多季节性河床彻底裸露出来,被晒成龟裂的泥板。
水洼成了最珍贵的所在,部落之间为了争夺所剩无几的水源,已经爆发了数次小规模的冲突。
在一个名为“沃洱”的中等部落聚居地,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焦虑。
牛羊饿得皮包骨头,哞哞,咩咩的叫声有气无力,透着一种哀戚。
毡帐里,奶制品变得稀罕,肉食更是成了奢望,孩子们饿得肚子滚圆(水肿),眼睛显得格外大。
老酋长兀术坐在他那顶宽大却略显破旧的大帐前,浑浊的眼睛望着南方天际,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记录着草原一生的风霜。
手里的马奶酒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醇香,只剩下酸涩。
“阿爸!”一个粗犷的声音打破沉闷。
他的长子巴特尔大步走来,一身腱子肉虬结,腰间挎着弯刀,脸上带着桀骜不驯的焦躁:“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部落的牲口要死光了,孩子们也要饿死了!天神不下雨,我们就自己去找活路!”
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指向南方,眼中燃烧着继承祖辈的掠夺之火:“汉人的地方肯定有粮食!有布匹!有我们需要的所有东西!集合我们的勇士,像祖先那样,冲过长城,杀进并州!抢他们的!”
帐前聚集的一些年轻战士闻言,立刻躁动起来,眼中冒出饥饿和渴望的光,纷纷附和。
“巴特尔说得对!”
“去并州!汉人懦弱,就象圈里的羊!”
“抢粮食!抢女人!抢铁器!”
传统的生存逻辑在干旱和饥饿的催化下,再次占据了上风。
南下打草谷,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记忆。
“闭嘴!”老酋长兀术猛地将手中的木碗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站起身,虽然年迈,但积威犹在,目光扫过躁动的年轻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恐惧。
“打草谷?你们以为现在的南边,还是以前的南边吗?”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你们忘了前几年的消息?忘了拓跋,宇文这些鲜卑狗的下场?”
提到拓跋,宇文部,躁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年轻人脸上闪过一丝惊惧。
云中拓跋宇文两部在一场汉人主导的大战中惨烈开打。
最终,云中拓跋部几乎被灭族,残馀部分仓皇北逃,不知所踪。
而云中宇文部则举族投降了汉人。
消息传回草原,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并州——现在是那个叫张显的汉人首领的地盘。”
兀术缓缓道,语气中充满了忌惮。
“他手下的军队,不是我们以前遇到的软脚羊,他们的盔甲比石头还硬,刀剑比寒风还利,他们的弓箭射得比我们的更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不仅仅是我们这边,幽州那个叫公孙瓒的将军,带着他的白马义从,把乌桓人打得抬不起头,杀了他们好几个大王!
凉州的董卓,以前还跟我们有些来往,现在也被汉人朝廷封了什么镇羌将军”,象疯狗一样追着羌人部落打,用羌人的头换功劳!”
“现在的汉人边关,和以前不一样了!”
老酋长加重了语气:“三道边墙,就象三道重新变得坚硬无比的骨头,不仅啃不动,还会崩掉我们的牙!要是在草原上没了牙齿,你们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巴特尔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阿爸!你被汉人吓破胆了吗?他们再厉害,还能挡住所有方向?我们可以绕道,可以找薄弱的地方冲进去!抢一把就走!总不能眼睁睁等着饿死!实在不行,咱们去抢别的部落也可以啊!”
“抢一把?”一个冷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说话的是部落里的智者阿木尔,他年轻时曾多次随商队深入汉地,甚至去过并州的边境互市,会说汉语,见识远非普通族人可比。
他身材不象巴特尔那样魁悟,眼神却透着精明。
“巴特尔,你的勇敢像雄鹰,但眼光却需要放得更远,现在的并州,不是你想抢就能抢,想走就能走的地方,至于说抢别的部落现在大家都是一样,大部落咱们抢不过,小部落抢了也撑不了多久,想要平稳度过今年,只能去汉地!”
他走到众人中间,语气平和却极具说服力:“我去年秋天去过一次强阴的边境市集,你们无法想象那里的样子。
汉人的军队守卫森严,纪律严明,他们的斥候像狼一样警剔,在草原上游荡,我们还没靠近边界,恐怕就被发现了。”
“而且,你们知道并州里面是什么样子吗?”阿木尔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惊叹和渴望的光芒。
“他们的城池又高又厚,城里人多的像草原上的草籽!工坊日夜不停地冒烟,生产出无数的铁器,布匹,还有那种叫粮票”的硬纸片,可以换到任何东西!
他们的农田阡陌纵横,引水灌溉,今年大旱,他们靠着提前修好的水渠水库,保住了大部分庄稼!”
这些话,对于习惯了掠夺思维的部落民来说,有些难以理解。
“我们不能抢。”
阿木尔看向老酋长兀术,诚恳地说:“但是,我们可以换!可以交易!”
他指着部落里那些饿得瘦骨嶙峋的牛羊:“我们还有皮货,还有战马!这些都是汉人需要的,尤其是并州那个张显,他一直在大量收购战马!我们可以用这些,去换回我们急需的粮食,盐巴,茶叶,甚至——那些锋利的铁刀和坚固的铁锅!”
“交易?”巴特尔嗤之以鼻,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事情。
“向汉人摇尾乞怜吗?我们草原勇士的荣耀呢?”
“活着,才有未来,活着!才有荣耀!”阿木尔毫不客气地反驳。
“饿死的勇士,和路边的野狗没有什么区别?你是想饿死成为路边的野狗,还是活着去获取荣耀?!”
阿木尔看着巴尔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年轻人在那双苍老的眼眸注视下将脑袋撇向一边,但脸上的表情仍然是不太服气。
阿木尔看到巴尔特没有再出声反驳,便转身朝兀术说道。
“并州那边规矩虽然多,但只要守他们的规矩,交易是公平的。
我听说,他们甚至允许归顺的部落进入他们的地盘定居,分给土地草场,只是必须遵守汉人的法律——”
“让我们像奴隶一样给汉人种地吗?”
阿木尔的前半段话巴特尔没有什么反应,但当听到归顺以及定居时再次怒吼出声,手也按上了刀柄。
帐前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分成了明显的两派。
一派以巴特尔为首的青年勇士,坚信草原人的天性是掠夺,宁愿冒险一搏。
另一派则以老酋长和阿木尔为代表,更加现实和谨慎,看到了汉地发生的翻天复地的变化,倾向于通过交易换取生存。
老酋长元术疲惫地闭上眼睛,内心如同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
一边是祖先的传统和儿子的热血,另一边是残酷的现实和那条陌生却可能更稳妥的道路。
南方的并州,那个叫张显的汉人首领,他的影响力如同无形的长城,不仅重塑了汉地的边关,甚至已经开始深刻地影响到草原部落内部的决择。
他的强大,使得简单的掠夺变得代价高昂,而通商,则成了一种不得不考虑的生存策略。
草原的风依旧呼啸,却再也吹不散这些部落前途上的重重迷雾。
是挥刀向南,撞个头破血流?还是带上货物,走向那规矩森严的互市场所?
沃洱部落,乃至无数象它一样在旱灾中挣扎的草原部落,都站在了这个命运的十字路口。
“巴尔特!”
兀术呵斥了一声自己的儿子。
怒视着他:“现在沃洱部落的头人还是我!等我死了才轮得到你做决定!”
“利弊阿木尔都跟你说清了,是饿死还是活下去很难决择吗!滚出去!”
巴尔特一脸不忿的松开了刀柄,转身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他虽然不理解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敢再次南下劫掠,但作为一个还算孝顺的儿子,他选择听从自己父亲的话。
当天夜里。
阿木尔在兀术的帐篷里待了很久。
他依旧主张以贸易的形式换取部落的生存。
自从在并州经历过一次互市中的热闹后,他骨子里的暴戾就被能歌善舞的基因所取代。
若是说如今草原还有一个能统领诸多部落的主心骨在他倒也不介意南下打草谷。
但问题是如今的草原没有这样的雄主了。
汉地的三边打的草原人抬不起头,其中最强的就是并州。
此情此景都有些让他怀疑大汉是不是时光倒流了数百年,回到了当初武帝时期。
但不对啊,你大汉时光倒流了,我草原上的冒顿,军臣单于他们怎么没有回来?
天神呐天神,你这是何等的厚此薄彼啊。
曾经沃洱部的最强勇士,如今的头人兀术最终还是被说服了,选择尝试贸易。
其实在他出声让他几子出去的那刻起,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
整个沃洱部便收拾好了帐篷,驱赶起了牛羊,朝着曾经他们踏马弛骋的南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