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的黎明,是被仪器规律的低鸣和消毒水冰冷的气味唤醒的。
林陌睁开眼,最先恢复的是身体的感知。右肩处传来的不再是昨夜那种尖锐爆裂的剧痛,而是被药物和固定带层层包裹后、沉钝却依然顽固的持续痛楚,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埋在骨头缝里,随着脉搏一下下灼烫。他试着轻微动了动手指,确认神经传导无碍,然后才缓缓转动脖颈,看向窗外。
天光熹微,戈壁旷野在淡青色的晨霭中显露出苍茫的轮廓。基地的作息还未完全苏醒,四下寂静。这种寂静与任务中潜伏时的死寂不同,它安全、平稳,却也带着一种事后的空旷感。
军医在例行查房时带来了最终诊断报告,语气客观得像在分析天气。
“影像学复查确认,肩关节盂唇旧伤区域炎症反应显着,伴有局部软组织水肿和轻微积液。冈上肌、冈下肌群因过度负荷和模拟电击刺激出现应激性痉挛和劳损。好消息是,没有新的撕裂、骨折或不可逆的神经损伤。”军医将平板电脑上的报告示意给他看,上面是复杂的骨骼肌肉图像和密密麻麻的数据,“结论:急性损伤性炎症加重,需要系统性抗炎治疗、物理治疗,并且至少需要两周的严格制动手法休养。在此期间,禁止任何形式的负重、爆发性动作或战术训练。长期预后良好,不影响你的服役周期和作战效能,但你必须给身体足够的修复时间。”
林陌的目光扫过那些专业术语和指标,最后落在“不影响长期服役”那几个字上。他点了点头,声音因晨起的干涩而有些低哑:“明白了。谢谢。”
“止痛泵会持续到中午,之后会根据你的耐受情况改用口服药。上午安排一次理疗。”军医交代完毕,转身离开,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微弱的凉风。
诊断明确了。代价清晰,且被认定为可承受、可修复的范围。这像是一份关于他这具“武器”损耗程度的正式评估单。
约莫一小时后,门口再次传来响动。
林朔走了进来,身旁跟着那位严肃的军医。她换上了常服,深色的作训裤和简洁的衬衫,袖口挽至小臂,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她的表情和昨天一样,平静无波,目光扫过林陌时,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直接落在军医身上,微微颔首,示意可以开始。
这更像一次工作核查,而非探视。
“林陌同志,根据流程,对任务中负伤队员需要进行二次情况确认。”林朔开口,声音平稳清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有些过于正式。她打开文件夹,里面是行动报告的部分节选和医疗记录的复印件。“以下询问仅为完善报告细节,请你配合。”
“是。”林陌靠坐在床头,背脊下意识地挺直了些,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处,带来一阵闷痛。
军医站在床尾,充当着这次“公式化询问”的见证。
林朔的问题与昨日大同小异,但更侧重于伤情与战术动作之间的关联,语气冰冷,逻辑严密。
“根据行动记录,你在对中继站实施狙击后,直至接到明确转移指令前,肩部旧伤已持续承受了相当的后坐力负荷。请描述当时伤处的具体感受,以及它是否影响了你的射击稳定性和后续观察效率?”
林陌如实回答:“射击时痛感尖锐,但处于可控状态。‘静火’状态有助于将痛感转化为维持专注的参照,对首发命中精度影响在计算修正范围内。后续观察效率因需分神对抗持续疼痛,略有下降,但不影响关键信息捕捉。”
林朔低头在记录纸上快速书写,笔迹平稳工整,没有丝毫潦草。她接着问:“模拟电击命中右肩时,除了系统判定的‘轻伤’效应,旧伤部位的实际反应是什么?是否出现过短暂的肢体失控或感知空白?”
“有。瞬间痛感叠加,远超预期,伴有剧烈的肌肉痉挛和约一秒左右的方位感模糊。通过调整呼吸和重心代偿恢复控制,未出现完全失控。”
一问一答,严谨而枯燥。病房里只剩下林朔清冷的声音、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仪器规律的轻响。阳光慢慢爬上窗台,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
终于,林朔合上文件夹,似乎准备结束。但在最后,她像是例行公事般补充了一个问题,目光依旧落在纸面上,语气平淡:
“报告中提及,你在已中模拟弹、收到转移指令后,仍选择了主动暴露进行压制射击。当时,伤处的剧痛和‘轻伤’判定带来的行动限制,是否让你考虑过优先撤离?或者说,是什么支撑你继续完成掩护动作?”
这个问题问出的瞬间,林朔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书写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停顿。那停顿短暂到仿佛只是笔尖需要掠过纸张上一个微小的凸起,短暂到旁边的军医或许根本未曾察觉。
但林陌看到了。或者说,他感觉到了。在那绝对冰冷专业的语调下,那一丝凝滞,像冰封湖面下一闪而过的暗流。
他抬起眼,看向她。她也恰好在这一刻抬起目光,两人视线在空中平静地交汇。她的眼神深处,那片冰湖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被牢牢锁住,只剩下一片近乎冷酷的等待答案的专注。
林陌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回避问题。他给出了最简单,也最核心的回答,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
“职责未完成。”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解释动机。仅仅是五个字,道尽了士兵在那一刻最根本的逻辑——任务还在继续,队友尚未安全,掩护的职责就没有终结。疼痛与否,风险几何,皆在此逻辑之后。
林朔看着他,看了大约两秒钟。然后,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没有任何评价,没有赞许,也没有质疑。那点头的动作轻微得像是完成了一个确认信息的步骤。
“情况确认完毕。”她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口吻,转向军医,“后续治疗与评估,按既定方案进行,定期向分队提交恢复进度报告。”
“是,林队。”军医应道。
林朔最后看了林陌一眼,那目光已恢复成纯粹的、指挥官审视下属伤员的平静模样。随即,她转身,步伐稳定地离开了病房,文件夹夹在身侧,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光线里。
军医也例行交代了几句,跟着离开。
病房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林陌一个人,和空气里尚未完全散去的那一丝冰冷而克制的余韵。
接近中午时,赵峰来了。
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明亮。他拉过椅子在林陌床边坐下,打开饭盒,里面是清淡的粥和几样小菜。
“食堂大师傅特意给的病号餐,趁热吃。”赵峰把勺子递过去,看着林陌用左手有些笨拙地接住,也没帮忙,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吃了几口,才开口说话。
“报告出来了。”赵峰的声音不高,透着一种事务性的平静,但仔细听,能分辨出底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整体评价很高。尤其是你发现中继站并提出远程干扰方案的部分,被指挥部列为本次行动的‘关键战术转折点’。临场应变有效,战术思维清晰,已作为‘有效战术创新’案例,记入本次行动报告及分队战术档案。
林陌舀粥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
赵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眼神里的肯定清晰无疑:“这意味着,你不仅仅是‘完成了任务’,而且是‘以一种超出常规预期、为团队创造决定性机会的方式完成了任务’。分量不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才继续道,语气比平时更加郑重:“还有,关于你的‘静火’……周教官和鹰眼在复盘时都提到了。以前,我们更多看到它让你在极端环境下保持冷静,让你像个……嗯,难以被发现的幽灵。但这次,”着林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证明了,你的‘静火’不仅能自保,还能照亮团队的路。”
这句话,赵峰说得很慢,很清晰。这不是随口而出的感慨,而是经过观察、思考后的结论,是一种正式的、来自搭档和准导师的认可。
林陌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将那一勺已经有些凉了的粥送入口中。粥的味道很淡,但他却从中品出了一丝不同的滋味。
赵峰没再多说,看着他吃完,收拾了饭盒,拍了拍他的左肩(已成习惯的避开右肩):“好好养着。后面的事,等你伤好了再说。” 说完,他也如来时一样,干脆地离开了。
病房再次只剩下林陌一人。
午后的阳光更加充沛,暖洋洋地洒在床单上。止痛药的效力在减退,右肩的钝痛变得更加清晰,但尚可忍受。他慢慢躺下,看着天花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过去的几十个小时——
频道里,林朔那漫长的、沉重如山的沉默,以及最终那句“批准执行”的冰冷决断。
扣下扳机时,肩胛处传来的、几乎撕裂的冲击感,和镜中远处那团微小而粘稠的溅射。
红色激光掠过肩头时,那瞬间击穿意志的灼痛与麻木。
还有撤离路上,陈斌稳稳架住他的手臂,王浩警惕环顾的背影,赵峰不时回望的焦灼眼神……
画面纷至沓来,最后却缓缓沉淀下去。
他感到的不再是初入“龙刃”时那种无处不在的、想要证明自己的焦灼压力,也不再是单纯完成任务后的短暂轻松。
那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感觉。混合着肩头实实在在的、提醒他代价为何的疼痛,透支精力后深沉的疲惫,但在这痛与累之下,却涌动着一股奇异的、坚实的“通过感”。
就像艰难跋涉后,终于翻越了最后一道预计中最险峻的山脊。回头望去,来路坎坷清晰,自身损耗亦明,但脚下已然是另一片天地的前沿。考验是否完全结束尚不可知,但至少,这最关键的一关,他凭着自己的能力、意志,以及在纪律框架内被允许的抉择,走了过来。
他闭上眼,将那份混合着疼痛的“通过感”慢慢吸纳进呼吸里。
窗外的戈壁,在正午的烈日下蒸腾着无声的热浪。
而医疗室内,只有仪器规律的鸣响,和伤者逐渐平稳深长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