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评估室在基地医疗区的三楼,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桌子,两把椅子,角落里摆着一盆绿得有些过分的虎皮兰。窗户开着,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米色的地砖上投出明亮的光斑,空气里飘浮着极淡的消毒水气味。
林陌坐在桌子一侧,背挺得很直。他对面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军官,短发,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常服,肩章显示她是少校军衔,专业徽章是心理学。她面前摊开着一份评估表,手里拿着笔,姿态放松,但眼神很专注。
“这只是例行的阶段性评估,不用紧张。”女军官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专业的安抚感,“主要是想了解一下,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和任务,你的心理适应情况。”
林陌点了点头,没说话。
评估从一些基础问题开始:睡眠质量如何?与队友沟通有无困难?对高强度训练节奏的感受?对已执行任务的复盘有什么想法?
林陌的回答都很简短,但清晰。睡眠尚可。沟通正常。节奏适应。任务复盘有收获,也有需要改进之处。语气平稳,几乎不带情绪。
女军官一边记录,一边观察着他。她的目光不时掠过林陌总是下意识挺直的脊背,掠过他放在膝盖上、指节分明的手,掠过他脸上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表情。
问题逐渐深入。
“在之前的任务中,你多次面临危险和压力,例如边境遭遇、训练区遭遇不明身份者、以及最近的‘幽灵’线索升级。”女军官的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当你想到这些潜在威胁时,主要的情绪或身体反应是什么?”
林陌沉默了两秒。
“警惕。”他说。
“只有警惕?”
“还有……”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计算。”
“计算?”
“计算距离,环境,可能的风险和应对方式。”林陌的目光落在桌面的木纹上,“就像在山里追踪猛兽。你不能怕它,怕会让你出错。你要做的,是弄清楚它习惯走哪条路,什么时候喝水,在哪里休息。然后,避开,或者设伏。”
女军官记录着,眼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思索。
“所以,对你来说,应对威胁更像是一种……技术性问题?”她问。
“是生存问题。”林陌纠正道,“技术是为了生存。”
女军官点了点头,翻过一页评估表。接下来的问题涉及更抽象的部分:对未来的看法,对“龙刃”身份的认同感,对可能面临的生命风险的心理准备。
林陌的回答依然务实,紧扣职责和现实。
最后,女军官合上评估表,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看着他,问出了今天可能最核心的问题:
“林陌同志,如果——我是说如果——在未来的任务中,你不得不面对一个像‘幽灵’那样,甚至比他更强大的对手。你对此,有心理准备吗?”
房间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风吹进来,轻轻拂动虎皮兰的叶片。
林陌抬起眼,看向女军官。他的眼神很静,像深秋的山潭,水面平滑,底下却有难以测量的深度。
“猎人,”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从岩石里凿出来的,“只关心猎物的规律。不关心它的名字。”
女军官握着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她看着山鬼,看了好几秒。然后,她在评估表的最后,写下了一行字。字迹很快,林陌看不清内容。
“很好的回答。”她最终说,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仅仅陈述,“评估结束。你可以回去了。”
“是。”林陌起身,敬礼,转身离开。
走出评估室,带上门。走廊里很安静。他沿着楼梯往下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刚走到二楼拐角,一个身影从旁边的医务室走出来,差点和他撞上。
是医生陈斌。他手里拿着几份化验单,看到林陌,脚步一顿。
“评估完了?”医生问。
“嗯。”
医生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像是要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点什么。然后,他朝旁边无人的窗台示意了一下。
林陌跟着走过去。
窗外是基地的训练场,远处有人在跑障碍,身影很小,呐喊声被距离和玻璃隔绝,听不真切。
医生背靠着窗台,侧头看着林陌,声音压得很低,不像平时在任务频道里那么干脆,带着一种罕有的、近乎私密的语调:
“肩膀的伤,按时换药,理疗别偷懒。身体上的问题,总有办法。”
林陌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医生顿了顿,目光变得更锐利,也更沉静。
“但你的伤口在肩上,林陌。”他缓缓说,“别让压力……伤到心里。”
这话说得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但其中的重量,林陌听懂了。
医生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臂,转身走了。白大褂的下摆微微飘动,消失在楼梯口。
林陌独自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炽热的阳光和飞扬的尘土。
心里……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右肩伤疤的位置。隔着一层作训服,只能摸到微微隆起的疤痕轮廓。
那道伤,是实实在在的。是子弹留下的,是疼痛的源头,也是提醒。
但医生说的“心里”,是另一回事。
是“幽灵”那个名字带来的无形重量?是边境雾气中未看清的阴影?是简报室里那道一闪而过的、沉重的目光?还是对未来可能到来的、更冰冷更漫长的“等待”的预感?
他说不清。
他只知道,有些东西,像冬天的冻土,表面坚硬,底下却有暗流在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涌动。
那天晚上,林陌做了梦。
梦里有雪。不是轻柔的雪花,是暴风雪,铺天盖地,吞没了一切声音和颜色。他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四周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方向。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冰冷刺骨。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背影。
是爷爷。
老人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背着一杆老猎枪,走在前面。雪很深,但爷爷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在雪地上踩出清晰的足迹。山鬼想喊他,想追上去,但喉咙里像堵了棉花,发不出声音。腿也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在漫天风雪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场景忽然切换。
不再是雪山,是边境那片潮湿的丛林。雾气弥漫,能见度极低。他趴在地上,右肩火辣辣地疼,血渗透了衣服。视线开始模糊。
然后,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
那只手不算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枪和器械磨出的薄茧。它悬在那里,稳定,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抬起头,顺着那只手往上看。
视线却被浓雾阻挡,怎么也看不清手主人的脸。只有一种感觉——熟悉,又无比遥远。
他想伸手去抓。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
“咻——”
一声极其尖锐、几乎要撕裂耳膜的破空声!
一颗子弹,从浓雾深处射来。他看不清子弹的轨迹,也看不清子弹的来源。只有那种被死亡瞬间锁定的、冰彻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惊醒。
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后背撞到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冷汗浸透了内衬,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肋骨。他大口喘着气,手指紧紧攥着被单,指节发白。
窗外,夜色深沉。同屋的队员在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是梦。
只是梦。
他缓缓松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右肩的伤处传来隐隐的钝痛,不知道是旧伤被梦境牵动,还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试图让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
雪山的背影。边境伸出的手。还有那颗……从未看清来源的子弹。
这些碎片,毫无逻辑地拼凑在一起,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潜意识里某个紧锁的匣子。
爷爷的背影,代表他回不去的过去,和他必须独自走下去的路。
那只手……他不敢深想那只手代表什么。但那种在绝境中伸向他的力量,那种混合着责任、抉择和某种他无法定义的情感的重量,真实地压在他的记忆里。
而那颗子弹。
是“幽灵”吗?是未来可能射向他的子弹吗?还是……其他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些东西,正在他心里留下痕迹。比肩上的伤疤更深,更难以愈合。
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直到心跳彻底平稳,冷汗被夜风吹干,皮肤恢复微凉。
然后,他伸手,摸向床头柜。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光滑的物体。
是那盒药膏。无标签,纯白色,在夜色里泛着微弱的哑光。
他拿起药膏,握在手里。塑料外壳的凉意,顺着掌心,慢慢渗进皮肤,渗进血液,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感。
这不是药。至少不完全是。
这是一个标记。一个无声的、克制的、在纪律红线边缘划下的印记。标记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关切,某种必须深埋的联结,以及……某种共同承担的重压。
他握着药膏,重新躺下。
窗外,基地的探照灯规律地扫过夜空,划出一道道苍白的光轨。
夜还很长。
梦会醒。
伤会疼。
路,还要继续走。
而他能做的,就是握紧手里的东西——无论是枪,是纪律,是静火,还是这盒冰凉沉默的药膏——然后,把自己沉下去。
沉到海床深处。
那里,或许没有光,但至少,有某种坚实的、可以倚靠的东西。
他闭上眼睛。
这一次,没有再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