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核心简报室的空气，比边境检查站的仓库更冷。
不是温度上的冷，是凝滞的、被高度压缩过的肃杀。长条会议桌两侧，坐满了龙刃一线作战分队的指挥官和骨干队员。清一色的深色作训服，肩章和臂徽在顶灯照射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没有人交谈，没有人翻动纸张，甚至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到最低。只有空调系统发出持续的低频嗡鸣，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鼾声。
林陌坐在第三分队的位置上，左侧是乌鸦，右侧是铁盾。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面前空白的笔记本上。但他能感觉到，整个房间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正前方那个即将出现的位置。
门被推开了。
靴跟敲击地砖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所有人在同一瞬间微微挺直了腰背。
鹰眼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着常服，深绿色的军官衬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肩上的少校衔章冰冷而醒目。短发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严酷的专注。她手里拿着一个加厚的黑色文件夹，步伐生风地走到讲台后，没有看任何人，直接打开了投影控制系统。
屏幕亮起，没有显示任何欢迎或标题，直接切入了一张复杂的情报关联图谱。中心是一个红色的问号，周围辐射出无数线条，连接着照片、文件截图、地图标记、人物关系图。其中几条线被加粗，标上了“高关联度”的印记。
鹰眼没有开场白，激光笔的红点直接落在那个红色问号上。
“‘幽灵’。”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但像淬过火的钢刃切割空气，每个字都带着重量，“威胁等级，由‘关注’提升至‘高度警戒’。”
她切换画面，出现了边境检查站查获的那些定制零件的特写照片。
“四十八小时前，第七口岸协查任务中，截获一套非制式狙击步枪高精度击发系统改良套件。技术鉴定与情报交叉比对确认，该套件工艺特征、设计理念与‘幽灵’疑似使用装备高度吻合。结论：目标正在通过非法渠道，获取或升级其专属武器系统。”
激光笔移动，指向几张模糊的卫星监控截图和通信元数据分析图。
“同期，境外多个情报源反馈，‘黑水’佣兵团在中亚、东南亚部分区域的异常人员调动仍在持续。其部分精锐小组的动向，与‘幽灵’历史活动区域及当前线索指向，存在时空上的重叠。不能排除‘幽灵’与‘黑水’存在临时雇佣或合作关系。”
她又切换画面，这次是一张国内地图，几个地点被标红。
“根据最新风险评估，以下类型任务及区域，遭遇‘幽灵’或类似高水平敌对狙击手威胁的概率显着上升：边境协查、要员护送、境外高价值目标营救、以及——任何涉及复杂地形、需要长时间潜伏的侦察与狙击任务。”
她的目光终于从屏幕移开，扫过全场。那双眼睛像鹰隼掠过山谷，锐利，冰冷，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
“这意味着，”她的语气更加严厉，“从今天起，所有分队在任务策划、人员编成、装备配置、应急预案中，必须将‘遭遇顶级狙击手’作为最高优先级威胁之一进行考量。训练大纲将针对性调整，增加反狙击、极限距离对抗、长时间潜伏对抗等内容。”
她停顿了一瞬，目光似乎无意地、又似乎极其精准地，落在了第三分队的位置。
林陌感到那道目光掠过自己脸颊时的微凉触感。
“尤其是狙击手和观察手，”鹰眼的声音没有起伏，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砸进寂静里，“你们是团队的眼睛，也是最容易暴露、最容易成为首要打击目标的人。你们的纪律、你们的耐心、你们的隐蔽能力，不再只关系到任务成败，更直接关系到你们自己、以及整个团队的生死。”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屏幕。
“各分队指挥官，今天内提交针对性的强化训练方案。一线作战人员，从明天开始，所有野外训练必须配发激光模拟对抗系统，增加无预警的‘狙击手伏击’科目。我们要习惯在看不见的眼睛下行动。”
简报进入更具体的战术部署环节。鹰眼开始下达各分队近期的任务调整指令，语气依旧冷硬专业。
山鬼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但刚才鹰眼那一眼，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细微的、却挥之不去的涟漪。
他知道那是为什么。边境检查站的任务，是他发现的线索。那些零件，某种意义上，是他“找到”的。而现在，“幽灵”的威胁升级，直接关联到了那次发现。作为狙击手，作为那个可能被“同类”优先关注的目标，他肩上的压力，无形中增加了何止一倍。
他写字的手很稳，但呼吸的节奏，微不可察地乱了半拍。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道更强烈的注视。
不是扫视，是凝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讲台上，鹰眼正在讲解某个反狙击阵地的配置要点，目光本应落在屏幕或手中的提示卡上。但在那一瞬间，林陌抬头的瞬间，她的视线也恰好抬起，越过房间，直直地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一秒。
林陌看到了。
在那一闪而过的、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鹰眼那双总是冷冽如冰、锐利如刀的眼睛里，不是指挥官面对下属的审视，不是教官面对学员的评估。
那是一丝沉重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担忧。像厚重的乌云压在晴空上，像深潭底部翻涌起无法抑制的暗流。那担忧如此深刻，如此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近乎痛楚的复杂。
她是在看他。透过“077”的编号，透过“山鬼”的代号，透过狙击手的职责，看到了那个从山里走出来、肩上带着旧伤、正在这条充满荆棘的路上跌跌撞撞前行的年轻人。
看到了她亲自带进这个世界，却可能将他推向更危险阴影的人。
那一瞬的目光里，有责任，有负疚，有某种被铁律死死压在冰层之下的、汹涌的情感。
林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感。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鹰眼眼中的所有情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快得像从未出现过。她的目光恢复了绝对的冰冷与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坚硬。她极其自然地将视线移开，重新落回手中的文件上，语气没有丝毫中断地继续讲解：
“……因此，b方案的重点在于预设撤离路线的冗余度和交替掩护节奏。下一张图。”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只是一场幻觉。
但山鬼知道不是。
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用这刺痛，来对抗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失控的复杂情绪。
他低下头，盯着笔记本上未写完的字迹，视野有些模糊。他强迫自己深呼吸，一次，两次。将那股骤然涌上的、混合着震惊、困惑、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洪流，死死压回心底。
纪律。红线。上下级。专业。
这些词像冰冷的锁链，一道一道缠绕上来，勒紧。
他必须稳住。必须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不知道的是，在长桌的另一侧，靠近门口的位置，有另一双眼睛，将刚才短暂的一幕，尽收眼底。
周锐。
这位纪律教官坐姿笔挺，面前摊开着笔记本，手里拿着笔。从简报开始，他的目光就不仅停留在讲台，更像探照灯一样，冷静地扫描着房间里每个人的状态。
当鹰眼的目光与林陌交汇、产生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波动时，周锐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零点一秒。
然后，他低下头，在笔记本的角落，用极其工整、冷静的字迹，写下了一行备注：
【观察记录：077号（山鬼），在指挥官通报‘幽灵’威胁升级并强调狙击手风险时，出现明显情绪波动（呼吸紊乱，肢体紧绷）。与指挥官（鹰眼）存在短暂非正常目光接触。指挥官眼神中有异常情绪闪现（疑似担忧）。需进一步观察两者之间是否存在超越纪律规范的情感联结。此联结可能影响指挥权威性、任务判断及个人状态稳定性。】
写完，他面无表情地合上笔帽，将笔记本翻过一页，仿佛只是记录了一条无关紧要的训练数据。
简报继续进行。
鹰眼的声音依旧平稳、冷硬，部署着各项任务和训练安排。林陌重新抬起头，目光落在屏幕上，神情恢复了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记，还在隐隐作痛。
而那道短暂交汇的目光，像一颗埋进心底的种子，在纪律和专业的冻土之下，无声地、沉重地生根。
它不会发芽，不能发芽。
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重量。
压在两个人的肩上，藏在两副冰冷的面具之下。
简报在半小时后结束。队员们陆续起身离开，低声交谈着刚刚接收到的沉重信息。
林陌跟在乌鸦身后走出简报室。走廊里的光线明亮许多，但他觉得有些刺眼。
铁盾走过来，低声骂了句：“‘幽灵’……真他妈阴魂不散。”
医生皱着眉：“以后出门，感觉后脑勺都得多长只眼睛。”
乌鸦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林陌的后背，动作很轻，但带着一种无声的“稳住”。
林陌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走在队伍中间，脚步平稳。但余光里，仿佛还能看见讲台上那道瞬间柔软又瞬间封冻的目光。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狩猎的阴影在逼近。
而有些线，看得见，却比阴影更深，更难以跨越。
他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枪”，让自己变得更锋利，更冷静，更……像一个合格的“龙刃”。
至于其他。
埋在冻土之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