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紧急集合哨以最刺耳的频率撕裂了基地的寂静。
三分钟内,所有预备观察期及近期任务表现“有待观察”的队员,全副武装集结在训练场。夜色浓重,只有几盏大功率探照灯将场地中央照得亮如白昼,光柱边缘则弥漫着化不开的黑暗。空气冰冷潮湿,呼吸间带出团团白雾。
林陌站在队列中,右肩在冰冷的空气里隐隐发僵。周锐站在队列前方,背着手,脸上是惯常的、花岗岩般的冷硬。他身边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斗里堆着鼓囊囊的负重背包。
“今天,我们玩个游戏。”周锐开口,声音不高,但像冰碴子刮过耳膜,“游戏名字叫‘逃’。你们是猎物。我,还有我的人,是猎人。”
他指了指训练场边缘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山区轮廓。
“范围:方圆十五公里山区。时间:日出之前。规则:每人领取一个定位信标和一个求救信号器。信标每五分钟发送一次位置,猎人凭此追踪。信号器只能使用一次,按下即代表‘被捕’或‘放弃’,训练结束。”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队列,在几个重点人员脸上停留,包括林陌。
“你们的负重背包,二十五公斤标准。武器是训练枪,无实弹。猎人有热成像,有无人机,有军犬。你们的优势只有:提前五分钟知道猎人出发位置,以及……这片你们应该已经很熟悉的山地。”
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但那绝不是笑。
“哦,对了。考虑到你们有人可能身体状态‘特殊’,”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陌的右肩位置,“本次训练全程禁用药剂镇痛。我需要看到真实的耐受力和决策力,而不是化学药物撑起来的假象。”
林陌的脊背微微绷紧。旧伤在低温下本就敏感,长途负重越野无疑会剧烈加重。没有镇痛药……
“现在,领取装备。五分钟后,猎物出发。二十分钟后,猎人出发。”周锐挥了挥手,“解散!”
队列立刻散开,跑向吉普车领取背包和信标。林陌领到自己的背包,沉甸甸的,压上肩膀的瞬间,右肩伤处就传来清晰的、不祥的牵扯感。他将求救信号器别在左胸口袋,触手可及,但又希望永远用不到。
五分钟后,十几道身影如同受惊的鹿群,无声地散入训练场边缘的黑暗山林。
林陌选择了与大部分人不同的方向——西南。那边地势更复杂,沟壑纵横,植被茂密,不利于追踪者快速行进,但同样对负重逃亡者的体能是巨大考验。
一进入山林,世界瞬间被黑暗和寂静吞没。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看清脚下几步的距离。他戴上了微光夜视仪,绿色的视野里,树木、岩石、藤蔓呈现出诡异的轮廓。
他一开始速度不慢,必须尽快拉开与出发点的距离,并在猎人出动前找到第一个隐蔽点。右肩的疼痛随着奔跑的颠簸逐渐清晰,每一次背包的晃动都像锤子敲在旧伤处。他调整呼吸,试图用静火境界将痛感推远。
但这次,很难。
没有药物缓冲,疼痛是赤裸而尖锐的。它像一根烧红的铁丝,从肩胛骨深处穿出来,缠绕住整个右臂,每一次肌肉收缩都带来清晰的撕裂感。
他咬牙坚持,依靠对地形的记忆和猎人的本能选择路线。避开山脊线,那里容易被无人机扫描;选择溪流边缘,用流水声掩盖脚步声;利用岩石和倒木制造临时掩体,短暂休息,观察后方。
第一个五分钟很快过去。他能感觉到贴在后腰的信标发出轻微的震动——位置已发送。猎人知道他在哪里了。
追捕开始。
监控中心,大屏幕上显示着山区的电子地图。十几个绿色光点正在移动,代表“猎物”。几个红色的光点聚集在起点,代表尚未出发的“猎人”。周锐站在屏幕前,双手抱胸,面无表情。
旁边还有几个人。乌鸦被临时叫来,作为观察员。李静也在,她负责监控通信和突发情况。而鹰眼——林朔,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监控室,背靠着墙壁。
“他选了西南线。”乌鸦看着代表林陌的那个绿色光点,低声说,“明智,但也是最耗体能的路线。”
“他的肩膀撑不了多久。”李静看着另一块屏幕上跳动的部分队员生理数据遥测——这是新加装的实验性设备,只有少数人佩戴,林陌是其中之一。代表心率、体温、肌电活动的曲线中,属于林陌的那几条,已经开始显现异常波动。
周锐没说话,只是盯着屏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红色光点开始移动,分成几个小组,朝着不同方向的绿色光点包抄而去。追捕的压力陡然增加。
屏幕上,绿色光点的移动轨迹开始出现差异。有的在盲目乱窜,有的试图兜圈子,有的干脆停下来寻找永久掩体。而代表林陌的那个光点,移动轨迹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节奏:快速推进一段,长时间静止,然后突然改变方向,再次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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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利用每次位置发送后的五分钟窗口。”乌鸦评论道,“发送后立刻高速移动,在下一个发送点前找到隐蔽处静止,让猎人赶到上一个位置时扑空。很标准的反追踪思维。”
“但代价是体能消耗更大。”李静看着林陌逐渐攀升的心率曲线和明显异常的肩部肌电活动,“他的身体在抗议。”
鹰眼始终没有出声。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代表着林陌的绿色光点,在复杂的山区地图上,艰难地、执着地移动着。她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又缓缓松开。
山里的时间变得模糊。
林陌不知道跑了多久,躲了多久。汗水早已浸透了几层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右肩的疼痛已经从尖锐的撕裂感,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扩散到整个上半身的钝痛性麻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每一次抬腿都感觉右半边身体不听使唤。
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眼前开始出现细微的黑点,耳鸣阵阵。这是体力接近极限、疼痛干扰神经系统、加上缺氧的征兆。
他靠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大口喘气。夜视仪里,绿色的视野边缘在轻微晃动。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还有至少五公里才能到达一个相对安全的预设撤离点。而猎人……根据之前听到的隐约犬吠和无人机低空掠过的微弱嗡鸣判断,已经很近了。
背包像一座山,压在他残破的右肩上。每多背一秒,都像是在消耗生命。
求救信号器就在左胸口袋,隔着湿透的作战服,似乎能感觉到那个红色按钮的轮廓。
按下去。一切就结束了。疼痛,追逐,压力,都会结束。
他闭上眼睛。
爷爷的脸在黑暗中浮现。不是梦里那个远去的背影,是更早的时候,在他第一次独立猎到一头野猪后,爷爷用粗糙的手掌拍着他的头,说:“陌娃子,知道猎人最怕什么不?不是猛兽,不是受伤,是走到一半,自己把路断了。”
把路断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
不能断。
他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不再试图将疼痛推开。
相反,他主动迎向它。
将所有的注意力,沉入那无边无际的钝痛之中。去感受它每一次脉动的节奏,去体会它辐射的路径,去分析它随着自己动作、呼吸、心跳而产生的细微变化。
不再将疼痛视为需要排除的干扰,而是视为身体此刻最诚实、最直接的感知信号。
疼痛的强度,告诉他伤势的极限在哪里。疼痛的扩散范围,提醒他哪些肌肉已经濒临崩溃。疼痛随着动作产生的变化,指导他如何调整姿势才能用最小的代价换取前进的动力。
奇迹般地,当他不去对抗,而是去理解和运用这份疼痛时,那种几乎要击垮他的晕眩和无力感,反而减轻了。
疼痛还在,甚至更清晰。但它不再是一个要把他拖入深渊的怪物,变成了一个严苛但精准的导航仪。
静火境界,在这种极致的状态下,发生了蜕变。
不再是清明无波的“隔离”,而是一种全然的、带着痛楚灼烧感的融合。他与疼痛融为一体,与沉重的背包融为一体,与脚下崎岖的山路融为一体,与身后逼近的威胁融为一体。
世界在他感知中重构,每一个细节都带着疼痛赋予的、异常清晰的权重。
他再次开始移动。
步伐不快,甚至有些蹒跚。但每一步都踩在最省力、对伤处冲击最小的位置上。每一次呼吸都深长而稳定,为灼热的肺部输送氧气,同时协调着肩部肌肉以最经济的方式维持平衡。
就这样,一步,又一步。
像一头受伤但意志顽固的野兽,在黑暗的山林里,沉默地、艰难地、向着渺茫的出口,一寸一寸地挪动。
监控中心。
屏幕上的绿色光点移动得极其缓慢,几乎像是在蠕动。心率曲线在高位剧烈波动,肩部肌电活动图已经亮起了代表“异常负荷”的黄色预警。
“他快到极限了。”李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生理数据显示,他的身体正在透支。”
乌鸦紧抿着嘴唇,盯着那个缓慢移动的光点,没说话。
周锐的表情依旧冷硬,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动。是评估?是考验?还是别的什么?
鹰眼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屏幕前,距离很近。她看着那个代表着林陌的、几乎停滞不动的光点,凝重的看着生理监测设备传回的、触目惊心的数据曲线。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
每一秒,都像是那个光点可能永远停止前的最后一秒。
终于,在距离预设撤离点还有最后几百米的一片陡坡下,那个绿色光点,停了下来。
停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有移动。
生理数据曲线出现了危险的骤降趋势。
李静几乎要抓起通讯器,准备呼叫医疗组。
乌鸦向前踏了一步。
周锐的眼睛眯了起来。
就在这时——
那个绿色的光点,极其缓慢地,但又无比确定地,再次开始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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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一点,爬上了那段陡坡。
然后,速度微微加快,向着最终那个代表着“安全区”的蓝色圆圈,做最后的冲刺。
当绿色光点最终触及蓝色圆圈的边缘时,监控中心里,响起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不知道是谁发出的。
林陌,最后一个抵达。
全程,未触发求救信号。
训练结束的哨声在山区回荡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队员们相互搀扶着,或瘫倒在地,狼狈不堪地返回集结点。林陌是被人用担架从撤离点边缘抬回来的——他几乎是在踏进安全区的瞬间,就因脱力和剧痛晕厥过去。
周锐站在集结点,看着医疗兵给林陌紧急处理。年轻的士兵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湿了头发,右肩部位的衣服被剪开,露出红肿发热的伤处。
周锐走了过去,蹲下身,看着林陌紧闭的眼睛和紧皱的眉头。许久,他伸出手,不是拍打,而是很轻地、用手指按了按山鬼左臂完好的肱二头肌。
触感僵硬,但还有温度,还在微微颤抖。
他收回手,站起身,对医疗兵说:“送医疗中心,全面检查,重点右肩和心肺功能。”
然后他转身,走向一直在远处吉普车旁等待的几个人。
乌鸦看着他,眼神复杂。李静欲言又止。
而鹰眼,林朔,站在最外侧。她看着周锐走近,没有动。
周锐在她面前停下,抬手敬礼。
鹰眼回礼。
周锐放下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汇报道:“他完成了。没有作弊,没有放弃。在旧伤剧烈发作、体能极限的情况下,用了一种……我没见过的方式,撑到了最后。”
鹰眼没有说话。
周锐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更沉:“他的生理数据,最后一段很危险。虽然挺过来了,但这种方式,不可复制,风险极高。”
鹰眼终于开口:
“下次,设置医疗监测阈值。”
她说完,不再看周锐,也不再看远处正在被抬上救护车的林陌,转身走向自己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