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境，第七号陆地口岸。
清晨的薄雾像一层湿冷的纱，笼罩着检查站周围连绵的绿色山峦。空气里混杂着柴油尾气、潮湿泥土和远处界河带来的淡淡水腥味。通关闸口前已经排起了车队，大多是运输农产品和日用百货的卡车，引擎怠速的轰鸣和司机们的交谈声构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林陌站在检查站二楼的观察廊里，透过单向玻璃俯瞰着下方。他穿着边防部队的作训服，臂章是临时的，脸上做了简单的伪装。在他身边，乌鸦、铁盾、医生也同样装扮，分散在廊道不同位置。幽魂在更远处的制高点，负责外围监控。
这不是演习。
是实打实的协查任务。
两天前，海关总署向军方通报：一批申报为“高端医疗光学仪器”的货物，在入境抽检时发现单证存在多处疑点。货主是一家注册地在境外、背景复杂的贸易公司，申报价值高达数百万美元。进一步情报显示，该公司与多个国际灰色军火掮客有资金往来。货物目前暂扣在口岸监管仓库，等待详细核查。
龙刃第一突击分队第三小组被紧急调派，以“技术顾问”身份协助边防和海关进行深度检查。
“记住，”行动前，乌鸦在车上简短交代，“我们是眼睛和鼻子，不是手。发现问题，标记，汇报，由海关和边防的同志主导处置。除非发生极端暴力对抗，否则我们绝不首先亮明身份、使用武力。清楚？”
“清楚。”
此刻，林陌的目光落在监管仓库区。那批货物被单独存放在三号库房，周围拉起了警戒线，有两名荷枪实弹的边防战士值守。
耳麦里传来海关现场负责人的声音，是个声音沉稳的中年男性：“各小组注意，开箱检查即将开始。按预定分组，一组负责文件再审核，二组负责货物外观排查，三组——龙刃的同志，你们负责技术性筛查，特别是可能存在夹层、暗格的部位。动作要专业，也要快，我们不能无理由扣押太久。”
“明白。”乌鸦回应。
十分钟后，林陌跟着乌鸦走进了三号库房。
库房高大空旷，照明是冷白色的led灯，将堆积的货物照得棱角分明。那批“医疗器械”装在十几个印着外文的标准化木箱里，整齐地码放在库房中央。空气中漂浮着木材、防震泡沫和某种工业润滑剂的混合气味。
海关的技术人员已经开拆了第一个箱子，里面是层层包裹的泡沫和防静电袋。拆开最内层，露出的是崭新的手术显微镜组件，金属外壳闪着冷光，光学镜片通透无瑕。看起来毫无问题。
第二个箱子，第三个箱子……内容大同小异。
林陌站在一旁，没有贸然上前。他的目光缓慢扫过每一个箱子，每一个细节：木箱的钉孔位置、边角的磨损程度、封箱胶带的粘贴方式、标签的印刷质量。
他的鼻子微微翕动。
库房里的气味很杂，但他尝试剥离它们：新木材的酸味，泡沫塑料的化学味，金属的冷冽味，还有从外面飘进来的、淡淡的柴油和泥土味。
第四个箱子被打开时，林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标着“高精度内窥镜成像模块”的长条木箱。和其他箱子外观没有太大区别，但当海关人员用撬棍打开箱盖、掀开第一层防震泡沫时，林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常。
不是视觉上的。是气味。
在浓重的泡沫塑料和干燥剂的味道下面，潜藏着一缕几乎被完全掩盖的、极淡的火药残留味。不是开枪后浓烈的硝烟，是长期存放弹药或发射药后，渗透进包装材料的、那种阴魂不散的苦涩。
以及，另一种气味——类似苔藓、又混合着某种化学合成物的清冷气息。林陌很熟悉这种气味。在丛林里，某些特种部队使用的高级伪装涂料，干燥后就会散发出类似的味道，目的是为了模拟自然环境的气味，避开军犬或某些嗅探设备的检查。
这两股气味太淡了，淡到在充满工业气息的库房里，几乎不可能被普通人察觉。但林陌的猎人嗅觉，经过山林里追踪野兽、辨别风向、寻找水源的千锤百炼，对这种隐藏在背景噪音下的异常信号，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
他没有立刻出声。而是等到海关人员开始检查箱内物品——确实是内窥镜的成像单元，结构复杂，线路繁多——他才走上前，用平静的语气说：“同志，能让我看看这个箱子的底部衬垫吗？”
海关技术人员是个年轻人，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旁边负责协调的队长。队长点了点头。
让人将箱内的成像单元连同它的定制支架一起搬出，放在铺着软布的检查台上。林陌俯身，仔细查看箱底。
底部铺着厚厚的灰色防震海绵。看起来没有异常。
他伸出手指，沿着海绵的边缘轻轻按压。手感均匀，没有硬块。但他没有放弃，而是将手掌整个贴在海绵上，闭上眼睛，用指尖的触感去感知海绵下面的木板。
有极其微弱的温差。
木箱放在阴凉的库房里，整体温度是均匀的。但在他手掌覆盖的这片区域，木板传来的凉意，似乎比周围略微……钝一点。好像下面多了一层薄薄的隔热材料。
“这里。”林陌睁开眼，指向那片区域，“可能有夹层。需要切开海绵检查。”
技术人员和队长对视一眼。队长果断点头：“切开。”
锋利的解剖刀划开海绵。果然，在两层标准厚度的防震海绵之间，隐藏着一个用黑色绝缘胶带封死的、扁平的塑料夹层袋。
袋子被小心取出，放在检查台上。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队长戴上手套，用镊子小心地撕开胶带，打开袋子。
里面没有枪支，没有弹药，没有爆炸物。
只有几样看起来毫不相关的金属零件：几个不同规格的弹簧，几个精密加工的撞针，几个形状奇特的杠杆和连杆，还有一小包淡黄色的特种润滑油脂。所有零件都闪着暗哑的、经过特殊表面处理的光泽，没有任何标识，没有生产厂家，没有型号编码。
但林陌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其中一个零件。
那是一枚击锤。或者说，是击锤的核心改良部件。它的形状和常见的制式狙击步枪击锤不同，更紧凑，重心经过特殊计算，表面有细微的、手工打磨的痕迹。山鬼虽然没用过最顶尖的定制狙击步枪，但他看过资料，研究过原理。这个零件的设计思路，明显是为了减少击发时的震动传递，提高在极端环境下的击发可靠性，以及——最关键——缩短锁栓释放到撞针击打底火之间的时间差。
那是追求极致精度和可靠性的狙击手，才会费尽心思去定制和改进的东西。
“拍照，取样，立即送检。”队长的声音严肃起来，“通知技术组，对剩余所有箱子进行穿透扫描和密度分析，重点检查夹层！”
检查力度骤然升级。
两个小时后，所有箱子被彻查完毕。除了那个内窥镜箱子，又在另外两个标着“激光手术刀能量模块”和“三维影像重建处理器”的箱子里，发现了类似的隐秘夹层。查获的零件加起来可以组装成一套完整的、非制式的狙击步枪高精度击发与供弹系统改良套件。
而这套套件，经过尺寸和结构比对，与目前已知的任何一款现役或主流商用狙击步枪都无法完全匹配。它是定制的，为某一把特定的、很可能同样高度定制化的枪服务的。
中午时分，初步鉴定报告传回。
林陌等人已经撤回检查站内的临时指挥点。乌鸦正用保密线路与基地联络。
就在这时，乌鸦的战术平板屏幕亮起，请求视频通话的标识闪烁。他接通，李静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
背景是龙刃基地的情报分析室，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锐利。
“乌鸦，各位，”她的声音通过平板扬声器传出，清晰而冷静，“后方技术部门对你们送检的零件完成了初步分析。结论如下。”
她调出一份三维建模图，上面是那些零件的虚拟组装效果。
“这套改良套件，专门针对408 cheytac或375 cheytac这类超远距离狙击弹药的击发特性进行了优化。它的设计理念非常极端——不惜牺牲部分耐用性和维护便利性，追求极限的击发一致性、震动控制和环境适应性。”
她放大其中一个击锤部件的特写。
“看这里的打磨痕迹和表面处理工艺。这不是工厂量产，是高水平枪匠手工制作并调校的。这种工艺风格，我们在过去几年里，仅在寥寥几次极高价值目标的狙杀事件现场残留物分析中，见到过类似的痕迹。”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屏幕，看向每一个人。
“而最近一次出现类似工艺特征，是在六个月前，中亚某国，一名反对派武装高级指挥官在严密安保下，于一千五百米外被狙杀的事件中。现场找到的弹壳底火击痕，与这套系统可能形成的击痕特征，模拟匹配度达到百分之八十二。”
房间里落针可闻。
山鬼感到后背的汗毛微微竖起。
李静的声音继续传来，平静，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综合情报，那起事件被高度怀疑与‘幽灵’有关。而今天查获的这套东西……”
她看着屏幕，一字一句地说：
“这与‘幽灵’疑似使用的枪型改造风格一致。他在武装自己的‘枪’。”
武装自己的枪。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射入房间的寂静中。
“幽灵”不仅仅是一个在活动的狙击手。他还在获取、定制最顶级的配件，升级他的武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能有长期活动的计划，意味着他对自己的“工具”有着极致的追求，也意味着……他可能正在准备执行某个需要这种极致装备的、更高难度的“狩猎”。
“货主和运输链条的追踪已经启动，”李静继续说，“但这需要时间。你们今天的发现至关重要。它证实了‘幽灵’与境内非法渠道存在勾连的可能性，也为我们划出了一条可能追溯到他或他支援网络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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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一眼时间。
“协查任务结束。边防和海关会接手后续。你们按原计划撤回。乌鸦，归队后向我做详细汇报。”
“明白。”乌鸦回答。
视频通话结束。
平板屏幕暗下去。
临时指挥点里，几个人都没有立刻说话。窗外，口岸的嘈杂声隐约传来，与室内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铁盾啐了一口：“妈的，这玩意儿都敢往国内运。”
医生皱着眉头：“他的枪已经够可怕了，还在升级……他想打多远？打多准？”
幽魂不知何时也进来了，站在门边，抱着手臂，目光落在那份零件照片上，沉默得像块石头。
乌鸦收起平板，看向林陌。
“你的鼻子，立大功了。”他说，语气里没有太多情绪，但山鬼听得出其中的分量。
如果不是他嗅到那丝异常气味，海关的标准检查流程很可能就会漏过那个制作精良的夹层。这些零件一旦流入，天知道会组装到谁的枪上，用来做什么。
山鬼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上。刚才，就是他这只手，最先触碰到了那个隐藏的夹层。
他想起了“幽灵”的档案描述：偏好极端射程，擅用环境伪装。
一个追求极端射程的狙击手，在武装自己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枪。
而他，山鬼，今天恰好截获了这份“武装”。
这是巧合吗？
还是某种更深层的、他尚未理解的预兆？
“收拾东西，准备撤离。”乌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山鬼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雾气缭绕的边境群山。
山的那边，是更复杂的世界，更危险的阴影。
而阴影里，有一个正在打磨利齿的“幽灵”。
他握了握拳，转身跟上队伍。
路还长。
狩猎，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
而他，正在从猎物，慢慢变成另一个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