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在下午三点十七分宣告结束。
蓝军伏击成功。红军机械化侦察分队的两辆装甲车在进入伏击圈核心后三十秒内,被精准的模拟狙击火力“击毁”动力系统,随车步兵在试图下车建立防线时,遭到侧翼突袭和交叉火力的压制。整个战斗过程干净利落,用时不到两分钟。
裁判组的判定很快传来:蓝军战术执行成功,目标阻滞率达百分之百,自身无暴露、无伤亡。
对抗终止的指令通过公共频道下达时,灼热的戈壁丘陵上,除了风声和逐渐平息的引擎怠速声,一片寂静。
林陌的手指从扳机上松开。
他维持着卧姿射击的姿势,没有立刻起身。长达六个多小时的绝对静止潜伏,让他的身体像生锈的机器,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僵硬的抗议。右肩的钝痛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不再是被静火境界包裹的背景音,而是实实在在的、占据全部感知的折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肺里灼热的空气排出。
然后,他开始移动。
动作很慢。先是将狙击步枪的保险关上,小心地从支架上取下。然后是拆卸瞄准镜,收纳脚架,将伪装网一层层揭开。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右肩的伤处,疼痛像电击一样沿着脊柱窜动。
当他终于从岩石后站起身时,眼前猛地一黑。
长时间曝晒后的眩晕,加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身体晃了一下。他单膝跪地,左手撑住滚烫的岩石,才没有摔倒。
汗水像开了闸一样涌出来,瞬间浸透了作战服的内衬。
就在这时,一阵沙土被踩动的细微声响靠近。
林陌抬起头。
医生站在他面前,背着医疗包,脸上还残留着战术油彩,但眼神是平静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拧开自己的水壶盖子,递过来。
水。
林陌看着那个军绿色水壶,壶口边缘还沾着一点沙尘。他伸手接过,动作因为僵硬而有些笨拙。壶里的水已经不多了,但在这种环境下,每一口都是生命。
他没有客气,仰头喝了两大口。温热的水流进干渴得冒烟的喉咙,像甘霖。
医生等他喝完,接过水壶收回。然后从医疗包的侧袋里,摸出一个铝箔密封的小包装,撕开,里面是一颗白色的药片。
“强效镇痛,配合消炎。”医生的声音很轻,,“能撑到回基地。副作用是可能嗜睡,但你现在需要它。”
林陌看着那颗药片,又看向医生的眼睛。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专业的、近乎淡漠的关切。就像对待任何一个在训练中受伤的队员一样。
他接过药片,干咽下去。药片划过喉咙时带来轻微的摩擦感,但很快就被水的余润覆盖。
医生点了点头,转身去检查其他人的状态。
林陌撑着岩石,慢慢站起来。这一次,眩晕感减轻了一些。
他背上装备,开始往山下走。脚步虚浮,右肩每一次晃动都带来清晰的痛楚。
走到半山坡时,铁盾从侧面赶了上来。
这个壮实的突击手满身尘土,脸上被汗水和油彩糊得几乎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他走到林陌身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只没戴手套的右手,拍了拍山鬼的左肩。
拍的位置很讲究——不是上级对下级的鼓励,不是朋友间的嬉闹,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属于战友的确认。
拍完之后,铁盾就加速走到了前面,去和乌鸦汇合。整个过程,他一句话也没说。
但林陌感觉到了。
那一拍里,有重量。
他继续往下走。山下,红军的车辆已经集结,参演官兵正在下车,进行战后讲评。蓝军小队的其他成员也陆续从各自潜伏点走出,朝着汇合点移动。
林陌走到谷地时,红军的指挥员——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悍的中尉——正在和乌鸦交谈。
“你们的狙击手,”中尉的声音洪亮,带着戈壁汉子的直爽,“藏得真他娘的绝了。我的热成像扫了三遍,愣是没找到热源信号。你们怎么做到的?低温伪装布?”
“一部分。”乌鸦回答得简短,没有透露具体细节。
“不止吧。”中尉摇头,目光扫过正在走来的林陌,“那哥们儿刚才在山上,跟石头长一块儿了似的。开枪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可不是光有装备就行的——得是把自己真的当成石头才行。”
他转向林陌,竖起大拇指:“兄弟,厉害。像你这样的狙击手,我头回在演习里碰上。‘像消失了一样’,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的车长说的。他开了八年装甲车,眼睛毒得很。”
林陌停下脚步,看着那位中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称赞?他很少接受。谦虚?又显得虚伪。
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幅度很小:“你们反应很快。那辆车的转向,很果断。”
他说的是装甲车偏离路线冲向洼地的事。
中尉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那是个意外!驾驶员是个新兵,紧张了,手一滑!妈的,回去我得好好练他!不过话说回来……”
他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山鬼:“你们没开火,是规则。但你们想了别的法子。那块石头扔得,很及时。谢了,没让那小子真碾着人——虽说淘汰是淘汰,真出事故可就难看了。”
他说的是林陌投石引开注意力的事。
林陌沉默了一下,说:“应该的。”
中尉又看了他两眼,然后拍了拍乌鸦的肩膀:“行了,不耽误你们复盘。下次演习,咱们再碰。”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队伍,一边走一边吼:“全体集合!复盘!刚才那辆乱拐弯的车,驾驶员出列!”
林陌看着他的背影,然后转向乌鸦。
“归队。”乌鸦说,声音里有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放松,“车在那边。回基地,医疗复查,然后正式复盘。”
“是。”
回程的车厢里,气氛和出发时截然不同。
不再是战前那种凝重的、紧绷的寂静,而是一种疲惫的、但透着隐约松驰的安静。铁盾靠着车厢壁,闭着眼睛,胸口均匀起伏。医生在检查自己的医疗包,清点消耗品。幽魂依旧沉默,但手里那把狙击步枪已经擦拭过,重新放回了枪箱。
林陌坐在角落,右肩靠着内衬最软的位置。镇痛药开始起效,疼痛被一层麻木感包裹,变得可以忍受。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深沉的疲惫,像潮水般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他闭上眼睛。
脑海中回放着今天的每一个片段:灼热的阳光,干渴的喉咙,持续不断的钝痛,瞄准镜里的十字线,脱手飞出的岩石,炮塔转动的瞬间,医生递来的水壶,铁盾拍在左肩的手。
还有那位红军中尉的话:“像消失了一样。”
这不是夸赞天赋,是认可一种专业。一种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完全融入环境,只为了在最关键时刻完成一击的专业。
而这种专业,不是他独自从山林里带来的。是这几个月,在龙刃,被周锐的纪律打磨,被乌鸦的战术引导,被一次次任务和训练,硬生生锻打进骨子里的。
车窗外,戈壁的景色飞速后退,逐渐被绿意取代。他们正在返回基地。
林陌睁开眼,看向车厢里的其他人。
铁盾的鼾声隐约响起,粗重但平稳。医生还在整理器械,动作一丝不苟。幽魂抱着枪箱,像抱着最珍贵的宝贝。乌鸦坐在对面,正用平板查阅着什么,眉头微蹙,但神情专注。
他们各不相同。性格,背景,习惯,全都不同。
但在刚才那场伏击里,他们是一个整体。像一台精密机器的不同部件,在乌鸦的指挥下,严丝合缝地运转。
林陌想起爷爷的话。
不是在山林里说的,是在他离家前最后一个晚上,老人坐在火塘边,抽着烟,望着跳动的火苗,说的那句:
“陌娃子,记住。狼群不是因为强大而在一起,是因为在一起而强大。”
当时的他,似懂非懂。在山林里,他习惯独来独往。最强的猎人,往往是孤独的。
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
强大不是一个人能单挑整座山。强大是当你潜伏在岩石后六个小时,肩伤剧痛,干渴欲死时,你知道身后有四个和你一样的人,在不同的位置,忍受着同样的煎熬,等待着同一个时机。
强大是当你面临意外,规则限制,几乎无解时,你做出选择,而你的选择会被队友理解,会被指挥员纳入考量,会成为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强大是当你从伪装中起身,几乎摔倒时,会有人递来水,递来药,会有人用一次无声的拍肩,告诉你:“你做到了,我们看见了。”
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但很坚实。
像脚下有了根,像背后有了山。
林陌重新闭上眼睛。
疲惫感彻底淹没了他。在镇痛药带来的轻微眩晕和车厢规律的颠簸中,他沉入了短暂的、无梦的睡眠。
指挥中心,观察室内。
大屏幕上的实时画面已经切换回基地各个区域的监控。但林朔的目光,还停留在刚刚定格的一张照片上——那是无人机在演习结束后拍摄的俯视图:戈壁丘陵上,五个小小的身影正从各自潜伏点走出,朝着汇合点移动。
其中那个从制高点岩石后站起来的身影,在图像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像素点。
但她知道那是谁。
雷战走到她身边,也看着那张照片。
“伏击战术执行得很漂亮。”大队长的声音浑厚,“尤其是狙击位的选择和潜伏。六个小时,完全静默,热信号控制得近乎完美。这在戈壁地形里,难度很高。”
林朔没有立刻回应。
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那个像素点,然后移动到另一个正在走向他的、背着医疗包的身影上。再移动到另一个壮实的身影,正在靠近。
那些细微的互动,在俯视视角下几乎看不见。
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开始融入‘龙刃’的呼吸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观察结论。
雷战侧头看她:“你说的是纪律性?还是团队意识?”
“都是。”林朔说,“但不止。是那种……在规则框架内,依然能做出最符合团队利益的、本能般的选择。是那种在极限压力下,依然能相信队友会理解并承接自己选择的状态。”
她顿了顿。
“那是一种呼吸。一支部队特有的、共同的节奏。他找到了那个节奏,并且开始跟着它起伏。”
雷战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你把他带进了一条很难的路。”他看着林朔的侧脸,“但看起来,他走得比我们预想的都要稳。”
林朔没有回应。
她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然后抬手,关掉了屏幕。
画面熄灭,变成一片暗色。
她转身,走向门口。
“我去准备复盘报告。”她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完全的平静和冷冽。
仿佛刚才那句带着一丝温度的评价,从未从她口中说出。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说出“呼吸”那个词时,她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
像冰层下,水流第一次开始尝试涌动。
但冰层依然坚固。
也必须坚固。
她推开门,走进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清晰,稳定,属于一个指挥官,一个教官,一个必须永远站在纪律红线这一侧的人。
而窗外,运送小队归来的车辆,正缓缓驶入基地大门。
夕阳西下,将整个训练场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
新的一天即将结束。
但信任的种子,已经在灼热的戈壁和无声的拍肩中,悄悄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