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报室的灯光调得很暗，只有前方投影屏幕的光源在每个人脸上投下跳动的蓝白色光影。空气里有种不同于战术简报的紧绷感。
林陌坐在长桌中段，右手边是乌鸦，左手边是铁盾。他的肩膀在经过一天休整和理疗后好了很多，但长时间保持坐姿仍然会引发隐约的钝痛。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目光落在前方。
李静站在屏幕旁。
这位情报参谋今天没有穿常服，而是一身利落的深色便装，长发在脑后束成简洁的发髻。她手里拿着激光笔，表情是林陌从未见过的严肃。
“各位，”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得能钻进每个人耳朵里，“这是一次非例行情报简报。内容涉及近期境外活动动态，以及可能与我们在训任务产生关联的潜在威胁。”
她点击遥控器。
屏幕亮起，是一张世界地图，中亚区域被红色高亮标出。
“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我们通过多个情报渠道确认，‘黑水’佣兵团在中亚地区——特别是阿斯特拉罕走廊和里海东岸——出现了异常的人员与装备集结。”李静用激光笔点在红色区域，“集结规模超过常规轮换需求，行动模式显示，他们正在为一个或多个高价值目标行动进行前期部署。”
画面切换，变成几张模糊但可辨的卫星照片：荒漠中的临时营地，经过伪装的车辆，人员编组训练的俯拍图。
“值得注意的是，”李静放大其中一张照片，指向几个独自从营地边缘进出的人影，“这次集结中，出现了多名已知的、擅长独立作战的高级承包商。这些人通常不参与常规的团队任务，他们的出现，往往意味着……”
她停顿了一秒，目光扫过全场。
“意味着有针对特定目标的‘狩猎’行动。”
简报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系统发出的低微嗡鸣。
林陌的背脊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狩猎。这个词从他出生长大的山林里带来，此刻在情报简报的语境下，却散发着完全不同的、冰冷刺骨的危险气息。
李静继续切换画面。
这次出现的是一个档案界面，但大部分信息被黑色方块遮盖，只有几行字可见：
【代号】：未确认
【关联组织】：黑水（疑似）
【专长】：远程精准狙杀、长期潜伏、单独渗透
【活动区域】：中亚、东欧、东南亚（边境地区）
【特征描述】：偏好极端射程（1000米以上），擅用环境伪装，行动前有长时间观察目标的习惯，撤退路线难以预测。
“这是我们近期在情报交换中，从某个友好国家同行那里获得的片段信息。”李静的声音变得更低，像在诉说一个不该被太多人听见的秘密，“他们没有提供代号，但根据行为特征分析，与我们内部档案中一个标记为‘幽灵’的潜在威胁，吻合度超过百分之八十。”
幽灵。
他的呼吸微微停滞了一瞬。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碎片：边境浓雾中一闪而过的瞄准镜反光，那颗擦过肩胛骨、留下永久疤痕的子弹，岩石后那种被顶级掠食者凝视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一双眼睛。
周锐坐在长桌另一侧，从简报开始就保持着双手抱胸的姿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始终在观察每个人的反应。当“幽灵”这个词出现时，他特别留意了林陌。
他看到了那只手细微的蜷缩。看到了山鬼颈部肌肉瞬间的紧绷。看到了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潭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快、但异常锐利的东西——不是恐惧，是辨认。
像猎犬闻到了曾经咬伤过自己的猛兽的气味。
李静没有停顿，她切换到了下一组画面。
“这是上次‘铁砧’行动中，在那栋废弃猎人小屋里采集到的物证分析报告。”屏幕上出现了烟头的特写照片，旁边是dna序列对比图、包装纸的材质分析、以及地图碎片的数字化复原。
“烟头上提取的唾液dna，经过模拟比对，与‘幽灵’已知活动区域——三年前高加索地区某次未公开冲突中留下的生物痕迹——有高度同源性。虽然不是直接匹配，但属于同一地域基因库的概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五。”
她放大地图碎片。
“而这张手绘地图上标注的坐标点，经过地形比对，与‘幽灵’疑似在中亚某次行动中使用的观测点位置，存在战术逻辑上的相似性。都是高位、侧风、视野覆盖主要通道，且撤退路线复杂。”
她放下激光笔，双手撑在讲台边缘。
“综合现有情报，我们无法断定‘幽灵’已经入境，也无法确认其目标是否与我们有关。但可以确定的是：第一，‘黑水’近期在中亚的异常集结是事实；第二，一个特征与‘幽灵’高度吻合的顶级狙击手，正在该区域活动；第三，我们在训练区发现的痕迹，与这个‘幽灵’存在间接但无法忽视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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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看着所有人。
“这意味着，在未来的任务中——无论是训练，还是实战——我们都必须将‘遭遇非预期的高水平敌对狙击手’纳入风险评估。尤其是，”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林陌身上。
“执行远程侦察、狙击或长时间潜伏任务的人员。”
房间里更静了。
林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平稳，但比平时稍快。他能感觉到右肩伤疤的位置，在隐隐发烫，像旧伤在雨天发作的那种酸胀。
那不是疼痛，是记忆。是身体对那颗子弹、对那个雾中身影、对那种被锁定瞬间的本能烙印。
周锐就在这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但像刀片划破紧绷的沉默：
“077。”
林陌抬起头。
周锐的眼睛盯着他，那双总是冷硬如铁的眼睛里，此刻有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审视：“你刚才有反应。听到‘幽灵’特征描述时。你有什么补充？”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林陌。
乌鸦微微侧头，眼神里是询问。铁盾皱起眉，医生表情凝重，幽魂——那个几乎永远沉默的狙击手——也第一次将视线从虚空聚焦到山鬼脸上。
山鬼沉默着。
他该说什么？说他想起边境那一枪？说那种被看不见的眼睛凝视的寒意？说一个猎人，对另一个更危险、更隐蔽的猎人的直觉？
那些都不符合简报纪律。那些都是个人感受，不是情报。
但他还是开口了。
声音有些干涩，但异常清晰：
“……他的等待，比开枪更冷。”
话音落下。
简报室里，连空调的嗡鸣声都仿佛消失了。
彻底的寂静。
李静握着激光笔的手，停在半空。周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迅速松开。乌鸦的眼神深了深。铁盾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医生轻轻吸了一口气。
幽魂，那个沉默的狙击手，第一次，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了那两个字：
“……等待。”
然后他闭上了嘴，重新恢复雕塑般的静止。
但那两个字，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每个人心里激起了看不见的涟漪。
等待。比开枪更冷。
狙击手的终极艺术，不是扣下扳机的瞬间，是扣下扳机之前，那漫长到足以让时间凝固、让意识模糊、让身体与岩石同化的、绝对的、寂静的等待。
那是一种境界。一种只有站在狙击镜后，经历过那种极致孤独与专注的人，才能理解的、近乎残酷的专业。
而林陌，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戳破了那个“幽灵”最核心的危险性。
他不是在描述一个枪法精准的杀手。他是在描述一个拥有顶级狙击手灵魂的猎手。
周锐看着林陌，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点了点头。没有赞许，没有评价，只是一种确认。
确认这个从山里来的年轻人，不仅拥有猎人的眼睛和直觉，更开始理解这个黑暗世界里，那些最致命游戏的核心规则。
李静打破了沉默。
“这句话，”她轻声说，“我会记录在情报摘要里。它比任何技术参数，都更接近目标的本质。”
她关掉了投影。
“简报结束。”李静说，“情报已同步至各分队指挥官。在日常训练和任务规划中，请将此项威胁纳入考量。解散。”
队员们陆续起身，没有人说话。沉重的气氛还在房间里弥漫。
林陌最后一个站起来。他走向门口时，经过周锐身边。
教官没有看他，只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记住那种冷。它可能是你将来唯一能提前认出他的东西。”
林陌脚步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走出了简报室。
走廊里，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明亮得有些不真实。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刚才在听到“幽灵”时蜷缩的手指，已经松开了。
但那种寒意，好像还粘在皮肤上。
像雾。
像边境那个早晨的雾。
浓得化不开，冷得刺骨。
而雾的深处，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等。
等一个开枪的时机。
或者，等一个被认出的瞬间。
林陌放下手，深吸一口气，朝着训练场的方向走去。
阳光很暖，但他知道，有些阴影，已经开始漫延。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阴影彻底笼罩之前，让自己变得足够锋利，足够冷静，足够……
像雾中的另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