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这是林陌踏出运兵车后的第一个，也是最深刻的感受。
不是丛林里那种湿润的、被植被缓冲过的闷热，是干涸的、赤裸的灼烧。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砸下来，戈壁边缘的丘陵地带像一口巨大的煎锅，地表温度至少在五十度以上。空气因为高温而扭曲，远处的山丘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晃动，像水中的倒影。
没有树。只有零星的、低矮的耐旱灌木，灰绿色的叶片上覆盖着厚厚的粉尘。地面是沙土和碎石的混合，踩上去会扬起一小团黄色的烟尘。风也是干的，卷着沙粒刮过皮肤，像粗糙的砂纸在打磨。
“砺石”训练区。名副其实。
林陌跟在乌鸦身后，走向预定的伏击阵地。他的右肩在理疗和三天休整后恢复了一些，但炎热的天气让伤处隐隐发胀，那种熟悉的钝痛像背景音一样持续存在。重的狙击步枪和观测器材——cs/lr4高精度狙击步枪，762毫米口径，有效射程八百米，加上瞄准镜和支架，全重超过十五公斤。每走一步，背带都会压迫肩部，带来清晰的痛感。
“制高点在那边。”乌鸦指着前方一座相对独立的山丘，山顶有几块突出的岩石，“我们从背面绕上去，建立观察和狙击阵地。铁盾和医生在左侧谷地埋伏，负责近战拦截。幽魂在右侧反斜面建立第二狙击位，交叉火力。”
“明白。”
“记住，”乌鸦转头看他，护目镜后的眼睛严肃，“这次是对抗性演习。我们蓝军，伏击红军一支机械化侦察分队。对方有装甲车，有热成像，有空中无人机支援。我们的优势只有两点：第一，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确切位置；第二，我们有六小时的准备时间。”
“六小时静止潜伏。”林陌重复。
“对。在五十度高温下，缺水，无遮蔽，完全静止。”乌鸦说，“这是对狙击手最基础的考验。熬不过去的人，没资格扣扳机。”
山鬼点了点头。
两人开始爬山。山坡陡峭，碎石松散，每爬一步都会滑下半步。汗水瞬间浸透了作战服，又在高温下迅速蒸发，只留下一层白色的盐渍。山鬼的呼吸变得粗重，右肩的疼痛随着每一次攀爬动作而加剧。
四十分钟后，他们抵达山顶。
视野豁然开朗。
从这里望去，整个训练区尽收眼底——一条蜿蜒的土路从东向西穿过谷地，那是红军侦察分队预计的行进路线。道路两侧是起伏的丘陵，几乎没有植被覆盖，任何移动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远处，几座更高的山丘像沉默的巨人，在热浪中微微颤动。
“理想伏击点。”乌鸦放下装备，开始架设观测器材，“但也意味着，一旦暴露，我们就是活靶子。”
林陌卸下狙击步枪，在岩石阴影中寻找最佳射击位置。他选择了一块半嵌入山体的巨石，顶部平坦，前方有一簇低矮的荆棘提供有限的伪装。他趴下来，架好枪，调整支架高度，让枪托尽可能轻地抵在右肩——但即便如此，压力传导到伤处时，还是引发了清晰的钝痛。
他深呼吸，开始检查装备。
瞄准镜的焦距、风偏调节、弹道计算卡、测距仪、通讯设备。每一项都确认无误。然后他从背包里取出伪装网，小心地覆盖在枪身和自己背上。伪装网的颜色和纹理与周围岩石接近，但在这种开阔地带，效果有限。
“距离一千二百米。”乌鸦趴在他旁边，通过高倍望远镜观察道路，“预计目标会在下午两点左右通过。他们有四辆车：两辆轻型装甲车，两辆越野卡车。我们需要在第一辆车进入伏击圈时，同时瘫痪头尾两辆装甲车，迫使车队停止，然后由铁盾和医生解决步兵。”
“明白。”林陌调整瞄准镜，将十字线对准道路的一个弯道——那是预计的最佳射击位置。
“现在，”乌鸦看了看表，“上午十点。我们还有四小时准备，然后开始潜伏。喝水，进食，最后一次调整装备。潜伏开始后，除非目标出现，否则绝对静止。”
林陌从背包里取出水袋，小口啜饮。水已经被晒得温热，带着塑料的味道。他又吃了一块高能量压缩饼干，干燥得难以下咽。
时间缓慢流逝。
上午十一点，气温继续攀升。岩石表面烫得能煎鸡蛋，热浪从地面蒸腾起来，扭曲着视野。汗水不断渗出，在脸上、脖子上汇成溪流，滴进沙土里瞬间消失。嘴唇开始干裂，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
林陌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右肩的压力稍微减轻。钝痛变得持续而清晰，像有人用钝器在骨头深处缓慢地敲击。他闭上眼睛，试图用呼吸法缓解。
但这次更难。
热。渴。痛。
三重压力像三座山，压在他的意识上。他感觉自己的注意力像沙子一样从指缝中流走，难以凝聚。
“静火……”他低声念出这个词。
没有反应。
只有热浪拍打皮肤的灼烧感，只有喉咙干渴的刺痛，只有右肩深处一波接一波的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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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紧牙关，再次尝试。
吸气——热空气灌入肺部，像火焰。
屏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动肩伤。
呼气——试图将杂念排出。
失败。
汗水流进眼睛，刺痛。他眨眨眼，没有抬手去擦。纪律要求绝对静止。
时间来到中午十二点。
最热的时刻。太阳几乎垂直悬挂在头顶，没有任何阴影可以躲避。林陌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微微晃动。他听到乌鸦在旁边极轻微地调整呼吸，但声音很远。
再这样下去，他会中暑，或者因疼痛而失控。
他必须做点什么。
不是对抗，是接纳。
爷爷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响起，很淡，但清晰：“当你觉得熬不过去的时候，别想着熬。想着变成熬你的那个东西的一部分。热，你就变成热。渴，你就变成渴。痛，你就变成痛。”
林陌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隔离或忽略那些痛苦。
他让热浪包裹自己，感受每一寸皮肤被灼烧的感觉，分析那种感觉的层次——表皮的刺痛，真皮的灼热，更深处的闷胀。
他让干渴占据喉咙，仔细体会那种黏膜干燥的摩擦感，唾液黏稠的停滞感。
他让右肩的钝痛完全展开，追踪它的源头——肩胛骨下缘的炎症点，放射到颈部的神经牵拉，蔓延到上臂的肌肉痉挛。
他不再抵抗。
他沉入。
像一块石头沉入滚烫的油锅，像一把刀插入灼热的铁砧。
然后，某种变化发生了。
那些原本是干扰的痛苦信号，开始转变。
热浪不再只是灼烧，它成了感知空气流动的媒介——他能通过皮肤感受到微风的细微变化，能判断出哪一阵风会带来远处扬尘的气味。
干渴不再只是折磨，它成了测量时间流逝的工具——每一次吞咽的困难程度，都在告诉他身体水分流失的速度。
而右肩的钝痛……
它变成了一个稳定的坐标。
疼痛的强度、频率、辐射范围，成了一个可以持续监测的生理参数。林陌不再试图摆脱它，而是将它纳入自己的状态感知系统。疼痛现在是他的一个“仪表盘”，告诉他身体还能承受多少压力，还能保持多久的专注。
静火状态，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降临。
不是之前那种将一切推远的清明，而是一种深度的、全息的融合。
世界在他感知中重构。
他不需要睁眼，就能“看见”岩石表面因为高温而微微蒸腾的热气扭曲的图案。他能“听见”远处沙土被风吹动时，不同粒径颗粒摩擦产生的细微差异。他能“感觉”到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极其微弱的震动——那不是风，不是动物，是机械。还很远，但正在靠近。
他睁开眼。
目光清澈得像冰川下的湖水。
“乌鸦。”他开口，声音因为干渴而沙哑，但异常平稳。
“说。”
“地面震动。十一点钟方向，距离约五公里。履带式车辆，至少两台。速度三十公里每小时。”
乌鸦立刻将耳朵贴在地面，仔细倾听。几秒后，他抬头：“确认。比预计时间早了一小时。他们加速了。”
“需要调整伏击时机吗？”
“不。”乌鸦重新趴回望远镜后，“计划不变。早到意味着他们可能更警惕，但也更疲劳。我们继续等待。”
林陌点头，重新将眼睛贴近瞄准镜。
十字线稳稳地锁定在道路弯道。
现在，世界只剩下几个元素：目标路径、风速、湿度、温度、弹道计算、以及右肩那个作为基准点的疼痛。
汗水还在流，但已经不再干扰。
干渴还在持续，但已经成了背景。
热浪还在灼烧，但已经成了环境的一部分。
他进入了一种近乎机械的状态。呼吸缓慢到每分钟不足六次，心跳稳定在五十下左右。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但随时可以爆发出极限的力量。
时间继续流逝。
下午一点。
一点半。
地面震动越来越清晰。现在不需要贴地也能感觉到了，空气中也开始传来隐约的引擎轰鸣。
林陌的指尖轻轻搭在扳机护圈上。
没有压力，只是接触。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瞄准镜里，道路弯道处扬起了一小团烟尘。
来了。
第一辆装甲车的车顶缓缓从弯道后露出。
阳光照在车体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山鬼的眼睛没有躲闪，他能通过光线折射的角度，判断出驾驶员观察窗的位置、车顶机枪手的视线方向、以及车身侧面的装甲薄弱点。
“目标进入伏击圈。”乌鸦的声音在耳麦里响起，冷静得像在播报天气，“距离一千一百米。风速，西南，每秒四米。湿度，百分之十五。温度，地表五十二度。山鬼，锁定头车驾驶员观察窗下方二十厘米处，装甲接缝。幽魂，锁定尾车发动机舱。”
“明白。”山鬼低声回应。
他的食指轻轻压上扳机。
第一道火线，即将在这个灼热、干渴、疼痛的下午，划破死寂的天空。
而静火，在他的胸腔深处，燃烧得比烈日更平静，也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