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小队返回基地时,天还没亮。
装甲运兵车直接开进地下车库,车门打开时,外面站着两个人——周锐,还有穿着常服、臂上戴着宪兵袖章的值班军官。
“任务完成报告提交后,全员医疗检查。”周锐的语气没有起伏,像在念条例,“然后去简报室。雷战大队长要听口头汇报。”
没有人有异议。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丛林渗透、侦察、潜伏,再加上肩伤的持续折磨,林陌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又勉强塞回灵魂的躯壳。他跟着队伍走向医疗区,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边缘。
医疗检查很快。医生给林陌重新处理了肩膀——发炎情况比预想的严重,军医开了三天的强制休整和理疗单,又给了更强效的口服消炎药。
“三天内禁止任何上肢负重训练。”军医看着林陌的眼睛,“这是命令,不是建议。如果你擅自训练导致伤情恶化,下次可能就是手术了。”
林陌点头,接过药片。
简报室在三楼,他们到的时候,雷战已经坐在长桌尽头。这位大队长五十岁上下,肩膀宽阔,脸上线条刚硬得像用斧头劈出来的。他没有穿常服,是一身作训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
“坐。”雷战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石头落地。
小队五人依次坐下。林陌选了最靠边的位置,尽量让右肩放松。
“任务简报我看了。”雷战翻开面前的文件夹,“节点成功回收,数据完整。过程中遭遇预设对抗单位,无伤亡制服。从结果看,任务完成度良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最后落在乌鸦脸上:“但过程有问题。乌鸦,你是现场指挥,先说说。”
乌鸦起身,站得笔直:“报告大队长。任务过程中,我们先后发现两处异常:第一,在目标区域外两公里处发现非训练单位活动痕迹,包括足迹、临时营地遗留物;第二,在隘口伏击点遭遇的蓝军单位,其潜伏方式和装备使用有超出常规训练大纲的专业性。这两处异常,可能与近期情报中提到的境外渗透活动有关联。”
“关联证据?”
“物证已移交情报部门分析。但根据现场观察,非训练单位的足迹特征、给养品牌、以及行动模式,与‘黑水’佣兵团的中亚活动特征有相似性。”
雷战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周锐。
周锐站了起来。
“我负责训练监察。”他的声音比雷战更冷,“从训练评估角度,本次行动暴露以下问题。”
他翻开自己的记录板。
“第一,前期渗透阶段,侦察兵移动速度过快,与主力脱节最大距离达到五百二十米。在已知可能存在非训练单位活动的区域,这种脱节风险极高。如果侦察兵遭遇伏击,主力无法及时支援。”
林陌的脊背绷紧了。他知道这是在说他。
“第二,遭遇不明足迹后,侦察兵在未获得指令的情况下,进行了超过必要程度的痕迹分析,耗时四分钟。这四分钟,如果对方是实战敌人,足够他们完成一次转移或设伏。”
“第三,”周锐看向林陌,“在右肩伤情明确加重的情况下,未及时主动报告状态变化,直到医疗兵检查后才确认封闭针失效。战场上,隐瞒伤情等于欺骗队友。”
每一条都像鞭子抽下来。林陌垂着眼,看着桌面的木纹,没有说话。
“但是。”周锐的话锋突然一转,“从整体评估看,侦察兵在后续阶段表现出了符合预期的纪律性和战术意识。在发现非训练单位后,严格遵循‘发现-标记-回报’准则,未擅自接触。在肩伤加剧的情况下,仍能完成高精度远程观察任务,为小队行动提供了关键情报支撑。”
他合上记录板。
“总结:天赋与纪律的冲突依然存在,但在本次任务中,纪律开始占据上风。这是进步。”
林陌抬起头,看向周锐。教官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那双眼睛里,似乎有极淡的、一闪而过的东西——不是赞许,更像是确认。确认一块粗胚在锻打下开始显现出刀的形状。
“鹰眼。”雷战开口。
一直沉默坐在侧面的林朔站了起来。她换回了常服,深绿色的衬衫,肩章上的少校衔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翻开自己的评估报告。
“作为分队指挥官,我的评估如下。”她的声音平稳,专业,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痛痒的文件,“本次任务中,077号观察员展现了以下特质:第一,在复杂丛林环境下的侦察与追踪能力达到一线作战标准;第二,在伤痛干扰下,仍能维持基本战术职能,未因个人状态影响团队任务;第三,在遭遇突发状况时,能够克制本能冲动,严格遵守指令边界。”
她停顿了一秒。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报告纸的边缘,动作小到几乎看不见。
“结论是,”她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简报室对面的地图墙上,“本能与纪律的平衡初见雏形。伤情下仍能维持专业输出。”
然后她坐下了。没有再说什么。
雷战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好了。”他站起身,“任务评估结果:通过。但所有问题点都会记录在案,作为后续训练调整的依据。你们有四十八小时休整。解散。”
队员们起身离开。林陌走在最后,右肩的疼痛随着每一次动作清晰地提醒他自己的极限。
走出简报室时,周锐在门口等他。
“三天休整,不是放假。”教官说,“理疗室每天报到两次。如果你敢偷偷加练,我会让你后悔。”
“……明白。”
周锐看了他两秒,突然说:“疼痛是工具。但你得学会什么时候用它,什么时候放下它。硬扛不是坚强,是愚蠢。”
说完,他转身走了。
林陌站在原地,看着周锐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早晨七点。同屋的两个队员还在医疗区做额外检查,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脱下作训服,动作缓慢而艰难。右肩肿得明显,皮肤发红发热,轻轻一碰就是尖锐的刺痛。他走到洗手间镜子前,侧身看了看——那片暗红色的疤痕周围,炎症像一圈不祥的光晕扩散开来。
他拿出那管无标识的药膏,拧开盖子。
挤出来的最后一小团凝胶,只够覆盖三分之一伤处。他小心地涂抹开,冰凉的触感暂时缓解了灼烧感。但不够。
药膏用完了。
他看着空掉的软管,沉默了几秒,然后把它扔进垃圾桶。走进淋浴间,让热水冲过身体。水很烫,但他需要这种温度来缓解肌肉的僵硬和疼痛。
洗完澡,他草草吃了医生开的药,倒在床上。
窗外,天已经亮了。训练场上传来晨跑的脚步声和口号声,遥远而模糊。他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脑海里反复回放昨晚的片段——那串异常的足迹,小屋里的烟头,隘口岩石后的热源,还有鹰眼在频道里那声“归队”。
她的声音。平静,克制,但底下有什么东西。
是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该知道。
纪律红线在那里,清晰得像刀刻出来的。
他翻了个身,右肩压到床垫时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慢慢调整姿势,找到一种不那么痛苦的躺法,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睡意终于像潮水般涌上来。
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房间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他坐起来,右肩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至少不再是那种持续不断的灼烧感。
他走到桌前,想倒杯水,目光却突然定住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盒新的药膏。
和之前那盒一模一样——纯白色软管,没有任何标签,没有任何文字。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
他拿起药膏,握在手里。塑料外壳还带着微凉的温度,像是刚从某个阴凉的地方取出来不久。他拧开盖子,里面是满满的透明凝胶,那种熟悉的、清苦里带着回甘的草药味飘散出来。
他站在那里,很久。
然后他走到窗边,望向窗外。训练场尽头,指挥大楼的三楼,那排窗户中的一扇——他知道那是鹰眼的办公室。距离太远,看不见里面,只能看见玻璃反射着下午的阳光,一片刺目的亮。
他握着药膏,手指收紧。
塑料外壳在掌心留下浅浅的压痕。
他想起周锐的话:“疼痛是工具。但你得学会什么时候用它,什么时候放下它。”
那这管药膏呢?是工具,还是别的什么?
是放下,还是拿起?
他不知道答案。或者说,他知道答案,但那个答案在纪律红线的另一边,他不能触碰,甚至不能朝那个方向张望太久。
良久,他松开手指,将药膏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和那瓶消炎药并排。然后他转身,开始缓慢地做一些医生允许的、极轻度的肩部恢复动作。
每一个动作都疼,但他做得很认真。
第二天清晨,林陌被敲门声惊醒。
他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乌鸦。观察手已经穿好了作训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早。”乌鸦说,递过来那份文件,“新任务简报的初稿。三天后出发,等休整期结束会正式下达。”
林陌接过文件,翻开。
任务类型:山地侦察与火力引导。
地点:西北戈壁边缘的丘陵地带,代号“砺石”训练区。
小队编成:依然是他们五人。
他的任务栏里写着:占领并控制制高点,提供全域观察与狙击掩护。高精度狙击步枪。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该区域地形复杂,植被稀疏,隐蔽困难。制高点可能遭遇多方向火力威胁。
“这次是硬仗。”乌鸦看着他,“戈壁丘陵,没那么多树给你藏。你的肩膀,三天后能行吗?”
林陌看着那份简报,目光落在“制高点”三个字上。
然后他抬起头:“能。”
乌鸦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林陌关上门,回到床边,再次翻开简报。纸张在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丘陵地带。制高点。
那是狙击手的舞台,也是靶场。
他放下简报,走到窗前。清晨的阳光刚刚升起,训练场上已经有人在跑步,口号声穿透晨雾传来。
他抬起右手,缓慢地、试探性地做了一个模拟据枪的动作。
疼痛立刻袭来,但比昨天轻了一些。
他收回手,深呼吸。
三天。他有三天的休整,三天的理疗,三天的准备。
然后,他将再次出发,去往一片没有丛林掩护的土地,去占领一个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位置,去成为整个小队最亮的眼睛,也是最显眼的靶子。
他走回床头,拿起那管新药膏,拧开,挤出一团凝胶,涂抹在右肩伤处。
冰凉的触感渗透皮肤,像一种无声的承诺。
然后他换好作训服,走出房间,朝着理疗室的方向走去。
晨光落在他背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路还长。
山还在那里。
而他,正在学会如何在不属于山的地方,继续像山一样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