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四十分,天色将暗未暗,训练场东侧的战术简报室亮起了灯。
林陌跟着赵峰走进房间时,里面已经坐了三人。王浩正低头检查战术手套的松紧,陈斌在平板上调阅着电子地图,张健(幽魂)靠墙站着,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三人都抬起头——王浩咧嘴给了个无声的口型“来了”,陈斌点点头,张健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随即又闭上。
房间里只有这五人。这是第一突击分队第三行动小组的全部成员,也是今晚“铁砧”行动的执行者。
林陌选了后排靠墙的椅子。右肩在下午的适应性训练后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尽量让身体放松,但脊柱依然挺直。这是爷爷教的——“坐着也得像棵树,根扎在地下,枝子顶着天。”
六点五十五分,门再次被推开。
所有人瞬间起身立正。
林朔走了进来。
她换了一身作训服,深丛林迷彩,臂章上的“龙刃”徽标在灯光下泛着暗金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锐利的眉眼。她没有戴帽子,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军用平板,步履生风,靴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清晰而规律。
“坐。”
声音不高,但像刀切过空气。所有人齐刷刷落座。
林朔走到屏幕前,没有看任何人,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屏幕亮起,显示出一张高精度卫星地图——一片连绵起伏的绿色,等高线密集交错,代表山脊的褐色线条像大地的骨骼。
“任务简报。”她开口,声音是彻底的专业与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音节,“时间:今晚二十一时至后天二十一时,共计四十八小时。地点:代号‘铁砧’的七号训练区,地形为山地丛林,面积约十二平方公里。”
屏幕切换,出现一个红色标记点。
“目标:定位并确认一处模拟‘敌对通讯节点’。节点外观为经过伪装的军用级信号发射装置,具体形态未知,可能伪装成岩石、朽木或植被。节点处于静默状态,每六小时自动发射一次加密定位信号,每次持续三十秒。你们的任务,就是在四十八小时内,找到它。”
林朔停顿了一秒,目光扫过全场。那目光像探照灯,不带温度,只负责照亮和审视。
“分队编成:本次为第一突击分队第三行动小组。指挥,赵峰,代号乌鸦。”她看向赵峰,赵峰微微点头。
“前沿侦察与追踪,林陌,代号山鬼,编号077。”林陌感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比其他人多出零点几秒,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火力支援与破障,王浩,代号铁盾。”
“医疗与通讯保障,陈斌,代号医生。”
“远程狙击掩护,张健,代号幽魂。”靠墙站着的狙击手睁开眼睛,眼神平静如古井。
“此外,技术侦察组李振(雷公)将在基地提供实时情报与电磁支援。”林朔补充道,“你们佩戴的单兵通讯设备已升级加密协议,每三十分钟自动跳频一次。保持频道静默,非必要不通讯。”
她切换屏幕,出现一张三维地形剖面图。
“行动路线规划:从东南侧3号入口渗透,沿等高线向西推进。注意这三个隘口——”她激光笔指向图上三个红色圆圈,“预计巡逻哨卡点,通过窗口期不超过十五分钟。具体绕过或清除方案,由现场指挥赵峰决断。”
“天气预警:今夜至明晨有小到中雨,能见度降低,气温下降六至八度。有利渗透,不利追踪。”
“风险评估:七号训练区模拟真实战场环境,布设有非致命性感应陷阱、激光模拟交战系统及随机巡逻的‘敌军’分队。被判定‘阵亡’或‘重伤’者,即刻退出训练,任务评估降级。”
说到这里,林朔终于将目光从屏幕移开,看向长桌旁的每一个人。
“这是观察期内的第二次实战任务。第一次‘壁毯’行动,你们的评估是‘合格’。这一次,‘铁砧’行动的难度系数提高百分之四十。我要看到的不只是合格,是精准、高效、以及在突发情况下保持战术纪律的能力。”
她的声音像淬过火的钢,冷硬,不容置疑。
“赵峰。”
“到。”赵峰起身。
“你是本次行动指挥。我要你在带回目标坐标的同时,带回一个完整的小队。明白吗?”
“明白。”
“其他人。”林朔的目光再次扫过,“你们是一个整体。断一指,则全手不利。丢一人,则任务失败。在丛林里,信任你的队友,就像信任你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她顿了顿,最后看了林陌一眼——不,不是看,是视线经过时一次极短暂的凝滞。
“077。”
林陌立刻起身:“到。”
“你的职责是前沿侦察。发现痕迹,标记,回报,未经指令不得擅自接触或深入。你的伤是你的弱点,也是你必须控制好的变量。我不需要一个逞英雄的侦察兵,我需要一个能把全队安全带进、带出的眼睛。清楚吗?”
“清楚。”
“重复你的行动准则。”
林陌深吸一口气:“发现,标记,回报。不接触,不深入。保全自己,才能保全团队。”
林朔看着他,两秒。然后点了点头。
“简报结束。二十分钟后装备库集合,二十时三十分出发。”她收起平板,“赵峰留下,其他人解散。”
队员们起身离开。林陌跟在王浩身后往外走,经过林朔身边时,他闻到一股极淡的气息——不是香水,是某种清洁剂的冷冽味道,混合着皮革和钢铁的气息。那是属于指挥官的味道,属于这个永远笔挺、永远冷静的女人的味道。
他没有回头。
装备库位于地下二层,厚重的防爆门需要双重验证才能进入。里面是另一番景象——钢制货架整齐排列,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种装备:从单兵武器到特种工具,从通讯设备到生存物资。空气里弥漫着枪油、橡胶和干燥剂混合的气味。
赵峰已经等在门口,手里拿着领取清单。
“按顺序来,领完自查,互相检查。”他说话永远简洁,“林陌,你先。”
林陌走到指定货架前。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兵,脸颊上有道疤,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报编号。
“077,领夜间行动基础套装。”
老兵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墨绿色的长条形背包,又拿出两个密封的硬质塑料盒。动作熟练得像在呼吸。
背包里是标准配置:压缩口粮、净水片、急救包、指北针、信号棒、伪装油彩。林陌快速清点,确认无误。
“新改良的。”管理员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外层防火处理,内层防红外涂层。重量比旧款轻百分之二十。”
“谢谢。”林陌小心地将吉利服折好,放入背包侧袋。
林陌拿起夜视仪,手感冰凉。他按下测试钮,目镜里亮起极细微的绿色光点——设备正常。
“会用吗?”赵峰走过来。
“理论上会。”林陌如实回答。他学过操作手册,但没真正戴过。
“戴上试试。”
林陌将头盔支架套在战术头盔上,卡紧,然后翻转夜视仪扣在眼前。世界瞬间变成一片朦胧的绿色。他调整瞳距和焦距,画面逐渐清晰——他能看清赵峰脸上的毛孔,能看清货架金属边缘的反光,甚至能看清远处墙上告示牌的细小文字。
但视野狭窄。像通过两个圆筒看世界。
“记住,”赵峰的声音传来,“夜视仪是你的工具,不是你的眼睛。过度依赖它会让你失去黑暗中的自然视觉。该摘的时候要摘,让眼睛适应黑暗。”
“明白。”林陌摘下设备,小心放回盒中。
“枪呢?”他问。
“这次不带长枪。”赵峰说,“侦察任务,轻量化优先。你配发的是qsz-92g手枪加消音器,还有这个——”
他从另一个货架上取下一个黑色的长条帆布包,递给林陌。
“静默环境下的远程标记工具。”赵峰解释,“有效射程八十米,无声。发现目标但无法靠近时,用这个标记,我们会收到信号。”
林陌拿起弩,掂了掂重量。约三公斤,平衡感很好。他拉开弩臂,搭箭上弦,动作流畅——这和爷爷教他用的传统猎弩原理相通,只是更精密。
“会用?”
“会。”
“好。手枪是最后手段,非必要不开枪。开枪意味着暴露。”赵峰看着他,“你的主要武器,是这里——”
他指了指林陌的眼睛,又指了指他的耳朵。
“还有你的直觉。”
林陌点了点头。
装备清点完毕,开始穿戴。林陌先穿上基础作战服,然后是防弹背心——特制的轻型款,侧面有调节织带。他刚想把右肩的织带拉紧,一只手伸了过来。
“别。”王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你那伤,压太紧血液循环不好,进山之后更麻烦。松两格。”
林陌愣了一下,然后顺从地松开织带。王浩帮他重新调整背心前后片的平衡,让重量更多落在腰部和左肩。
“这样行不?抬抬胳膊试试。”
林陌抬起右臂,疼痛感确实减轻了一些。
“谢谢。”
“谢啥。”王浩拍拍他的左肩,力道适中,“进了山,你前头探路,我们后头跟着。你肩膀不舒服了,别硬撑,打手势。侦察兵的眼睛要是被疼花了,全队都得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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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直白,但话里有关切。林陌想起第一次任务时,王浩还对他保持着审视的距离感。现在虽然还说不上多亲近,但至少有了战友间最基本的照应。
“我明白。”林陌说。
“明白就好。”王浩转身去检查自己的装备了。
那边,陈斌正在测试单兵医疗包里的器械,张健安静地擦拭着一把高精度狙击步枪的镜片——那是他的命根子,每次出任务前都要亲手打理。赵峰在和通讯兵确认最后的频率列表。
装备库里只有器械碰撞的轻响和压低的人声。没有紧张,只有一种凝神聚气的专注。像弓弦慢慢拉满,像刀即将出鞘前的寂静。
林陌穿好吉利服,戴好头盔,将夜视仪盒、弩包、手枪依次挂载在战术腰带上。最后,他拿起那管无标识的药膏,犹豫了一下,还是挤出一小团,涂抹在右肩伤处。
冰凉的凝胶渗透皮肤,暂时压下了隐隐的灼痛。
他想起爷爷的话:“进山前,该治的治,该备的备。山神不可怜莽夫。”
二十时二十五分,全员装备完毕。
赵峰做了最后检查,然后点头:“出发。”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训练场边缘的停机坪上,一辆迷彩涂装的装甲运兵车已经发动引擎,尾气管喷出淡淡的白雾。车灯没开,只有仪表盘微弱的光映出驾驶员的轮廓。
队员们依次登车。车厢里空间狭窄,面对面两排座椅,中间是装备固定架。林陌坐在靠车门的位置,赵峰在他对面,王浩和陈斌在里侧,张健最后一个上来,沉默地坐在最里面。
车门关闭,车厢陷入黑暗,只有些许仪表盘的微光从隔板缝隙透进来。
引擎低吼,车辆缓缓起步。
颠簸。轮胎碾过碎石路面的震动透过座椅传遍全身。林陌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右肩靠在内衬较软的车厢壁上。黑暗中,他能听见其他人的呼吸声——平稳,均匀,像沉睡的野兽。
没有人说话。战前的沉默是惯例,是让每个人清空杂念、进入状态的仪式。
林陌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刚才看过的地图——等高线、河流、隘口。他将那些二维的线条转化为三维的想象:哪里可能有溪流,哪里是背风坡,哪里适合设伏,哪里必须快速通过。
爷爷教过他:“地图是死的,山是活的。你得在脑子里把山走一遍,真走的时候才不慌。”
他正在脑中“行走”时,车辆缓缓停下。
后车门被拉开,一股潮湿的、带着植物清香的夜风灌进来。已经到了训练区边缘。
队员们鱼贯下车。林陌最后一个,脚踩在地面上时,他深吸了一口气——是丛林的味道,湿润的泥土,腐烂的落叶,还有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淡香。这味道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地域,熟悉的是那种野性的、未被驯服的气息。
赵峰打了个手势,小队迅速在车旁集结成防御队形。驾驶员从车窗递出一个平板,赵峰接过,快速滑动屏幕,然后点点头。车辆悄无声息地调头离开,尾灯用黑布蒙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现在,只剩他们五个人,和眼前这片广袤的、沉睡的黑暗丛林。
赵峰打开平板,屏幕调至最低亮度,显示着实时地形图和他们的位置。他指了指东南方向,又做了几个战术手语:扇形推进,林陌前出五十米,保持视觉接触,静默行进。
林陌点头,检查了一下夜视仪和耳麦,然后率先踏入丛林边缘的灌木丛。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他停下,回头。
在刚才车辆停靠的位置后方,大约三十米外的一处矮坡上,有一个几乎融入黑暗的身影。
是林朔。
她站在那里,没有穿吉利服,只是那身深色作训服。没有带任何装备,只是双手背在身后,站姿笔直如松。车早已离开,她却没有走。
夜色太深,距离太远,林陌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他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像鹰隼,像探照灯,像黑暗中唯一不会迷失方向的星辰。
那道目光扫过整支小队,扫过赵峰,扫过王浩,最后,极其短暂地,落在了林陌的右肩位置。
停留了半秒。
也许更短。
然后,林朔转身。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或留恋。身影很快消失在矮坡后方,就像从未出现过。
但林陌知道她来过。
在队伍出发前,在黑暗笼罩一切之前,她站在这里,用她的方式,完成了某种无声的交付与确认。
赵峰拍了拍林陌的肩膀,手势催促:走。
林陌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完全拉回到眼前的丛林。
他戴上夜视仪,绿色的世界在眼前展开。然后他弯下腰,像一头真正融入夜色的山兽,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丛林的阴影之中。
身后,小队保持着战术间距,跟随他的足迹,一步步深入黑暗。
而远处的基地,指挥中心的灯还亮着。大屏幕上,五个光点正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丛林深处移动。
林朔站在屏幕前,双手抱胸,面无表情。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半秒的凝视里,有多少克制的重量。
夜还很长。
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