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把迟钝的刀,缓慢地割开训练场上空的薄雾。
林陌站在器械区边缘,右肩传来的钝痛清晰而固执,仿佛骨骼深处埋着一块不肯融化的冰。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调动那些本该流畅的肌肉记忆——侧举、平抬、缓慢画弧。每一个动作都像在粘稠的胶水中进行,关节摩擦出细微却不容忽视的阻力,肩胛骨旧伤处的炎症在每一次伸展时发出无声的抗议。
汗水顺着鬓角滑下。不是累的,是疼的。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完成第十次画弧。动作变形了,他自己知道——右臂抬起的轨迹比左臂低了三厘米,画出的弧线末尾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边境的山林里,这样的颤抖意味着射偏,意味着猎物警觉,意味着饿肚子。但在这里,在“龙刃”预备观察期的第七天,这意味着他仍然是一块需要反复锻打的粗胚。
“077。”
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像鞭子抽在空气里。
林陌立刻收势转身,右肩因骤然发力传来一阵尖锐刺痛。他面不改色,立正:“到。”
周锐站在五米外,迷彩作训服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脸上的表情如同花岗岩雕刻而成——冷硬,没有温度。他的目光从林陌汗湿的额发扫到微微发颤的右肩,停留了两秒。
“报告教官,”林陌抢先开口,声音平稳,“右肩旧伤恢复期,正在按规定进行低强度适应性训练。”
“我看得到。”周锐走近两步,训练靴踏在沙地上几乎没有声音,“我也看得到,你的动作变形了。在战场上,变形意味着破绽。破绽意味着死。”
“是。”
“疼?”
“……可控。”
周锐突然伸出手,食指精准地按在林陌右肩胛骨上缘——正是当年那颗子弹擦过、留下永久性疤痕的位置。压力不大,却正好压在炎症最集中的一点。
林陌的呼吸瞬间停滞。剧痛像闪电般炸开,沿着脊柱直冲后脑。他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肌肉绷紧到极限,却硬生生钉在原地,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三秒。周锐收回手指。
“这叫可控?”教官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林陌,你以为观察期是什么?疗养假期?这里是龙刃,不是康复中心。你的敌人不会因为你有伤就停止扣扳机,你的队友不会因为你动作变形就降低任务标准。”
“我明白。”
“你不明白。”周锐转身,望向逐渐亮起来的训练场另一端,那里已经有其他预备队员在进行晨跑,“如果你的肩膀三个月后还是这样,你以为你能留下?龙刃不需要残次品,再天才的残次品也是残次品。”
这句话像一根冰锥,扎进林陌胸口。
他想起七天前接过“077”临时编号时,雷战大队长说的话:“观察期不是走形式。要么你证明自己属于这里,要么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回哪里去?回那片山林?回那个木屋?回爷爷身边,告诉他,你选的路走不通?
可他答应过爷爷的。
“陌娃子,出了这座山,就别回头。” 临别那天的晨雾里,爷爷站在木屋门口,背挺得笔直,手里的老烟杆冒着青烟,“山外面的路,选了就得走到底。走不动了,爬也得爬。”
林陌记得自己当时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下山的小径开头,回头看了一眼。爷爷的身影在雾里显得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像淬过火的刀。
“我会回来。” 他说。
“回来作甚?” 爷爷敲了敲烟杆,“要是混出了名堂,回来给我长脸。要是混不下去……” 老人顿了顿,“那就更别回来。我林老山的孙子,没有半路折返的道理。”
那不是气话。爷爷说这话时,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期望。猎人世家,代代如此——送儿孙出山,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尸骨还乡,没有第三条路。
“报告,”林陌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稳,“我不会是残次品。”
周锐侧过头看他。晨光在这个年轻人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眼睛里有种东西——不是倔强,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执拗的光。像雪山上的老猎人盯住十年一现的雪豹,像刀在磨石上反复打磨时溅起的火星。
“很好。”周锐说,“既然可控,今晚七点,b3战术教室,夜间丛林渗透理论课。你参加。”
“是。”
“带上你的脑子,还有你的伤。”教官最后看了他一眼,“战场上,伤痛是你的弱点,也是你必须驾驭的工具。学会和它共存,否则它就会吞噬你。”
周锐转身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陌站在原地,右肩的疼痛还在余波中震颤。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他不能回去。
不是不想,是不能。爷爷还在那座木屋里等他,等他带着一身本事回去,等他在山外的世界站稳脚跟。如果他因为这点伤就退缩,因为这点疼就放弃,他有什么脸面再见那个教他开第一枪、教他辨风向、教他“猎人一辈子只做两件事——等,和追”的老人?
右肩又抽痛了一下。
林陌活动了一下手臂,重新面对器械。这一次,他的动作更慢,但更稳。每一下疼痛都被他捕捉、分析、拆解——这是肌肉撕裂的痛,这是筋膜粘连的痛,这是骨骼承受压力的痛。爷爷说过:“疼是你的身体在说话。聪明人听它说什么,蠢人才只会喊疼。”
他听懂了。身体在说:我还撑得住,但你要小心用我。
指挥大楼三楼,窗户后面。
林朔背对着办公室,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她的站姿笔直得不近人情——肩线平直,脊背如刀,剪短的头发在晨光里泛着深褐色的光泽,耳后露出一截干净利落的发际线。迷彩作训服的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遮住了所有可能流露柔软的线条。
她的目光透过单向玻璃,落在远处器械区那个独自训练的身影上。太远了,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林陌一次又一次抬起右臂,动作僵硬却不停歇。
门被推开,李静抱着一沓文件走进来。
“简报放你桌上了,”她说,随即注意到林朔的姿势,“又在看?”
“例行观察。”林朔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音色比一般女性低沉,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他是我的兵,在我的分队观察期内,我有评估责任。”
李静走到窗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轻叹了口气:“周锐刚过去,对吧?我上来的时候看见他了。他那张脸,大早晨的能把阳光冻住。”
“周锐做他该做的。”
“你也是。”李静转过头,看着林朔的侧脸。这个女人有着清晰的下颌线和笔挺的鼻梁,不施粉黛,皮肤因常年野外训练而呈小麦色,眼角有极浅的细纹——那是长期眯眼瞄准和面对强光留下的印记。
“药膏我昨晚送过去了,放在他床头柜上,和其他人的日常补给混在一起。没人会注意。”李静说。
林朔没有回应。
“医生说那种新型消炎凝胶效果很好,但需要连续使用两周,配合严格的控制训练量。”李静继续说,“我跟医疗室打过招呼了,他的训练记录每天抄送一份给我,我会盯着。”
“不要特别关照。”林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按标准程序走。”
“林朔,”李静的声音柔软下来,“你知道什么叫‘标准程序’吗?标准程序不会包括指挥官半夜去医疗室取实验性药膏,不会包括让情报参谋去当快递员,也不会包括——”
“够了。”林朔打断她,语气依然平稳,但李静听出了那底下压着的东西——一种被纪律层层包裹、却仍在缝隙中渗出的重量。
她沉默了几秒。
“我只是想说,”她轻声道,“你在撕裂自己。作为指挥官,作为……作为把他带进这个世界的人。”
林朔放下茶杯,陶瓷杯底接触桌面时发出一声轻响。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冷峻的、无懈可击的平静。这种平静是她用十几年军旅生涯锻造出的铠甲,坚硬,密不透风。
“他是自愿的。考核是他自己通过的,路是他自己选的。”她说,像在陈述一份任务简报,“我唯一要做的,是确保他在这条路上活下来,并且不辜负他付出的代价。”
李静看着她,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简报里有几份境外动向,你可能需要提前看看。‘幽灵’的传闻又出现了,这次是在中亚。”
林朔的眼神骤然锐利——那种锐利不是锋芒毕露的,是内敛的、淬过火的尖锐:“具体。”
“还不明确,但情报交叉分析显示,黑水佣兵团最近在中亚几个冲突热点有异常人员调动。其中有一个独立行动的狙击手,特征和上次我们标记的‘幽灵’高度吻合。”李静打开最上面的文件夹,“暂无图像证据,但行动模式分析——独狼式作战,偏好极端距离狙杀,撤离路线总是选最不可能的地形。和你之前描述的边境那个狙击手……”
“像。”林朔接过文件,快速翻阅,手指划过纸张的动作干净利落,“继续收集。在观察期结束前,不要让他接触这些。”
“你觉得他还不足以应对?”
“我觉得,”林朔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那个身影已经停止了训练,正用左手拧开水壶,“他需要先学会在龙刃的规则里站稳。外面的黑暗,等他有了自己的光再去面对。”
李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训练场上,林陌正仰头喝水,喉结滚动,汗湿的作训服紧贴着年轻的躯体。那具身体里藏着惊人的天赋,也藏着未愈的伤口。
“有时候我在想,”她轻声说,“你到底是在打磨一把刀,还是在保护一个人。”
林朔没有回答。
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训练日程表,用红笔在上面划了一条线。动作果断,没有任何犹豫。
她不需要回答。
理论课安排在晚上七点,b3战术教室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墙壁刷成暗灰色,投影屏占据整个前墙。林陌提前十分钟到达,教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他的出现让教室里的低语声短暂停顿了一瞬。
那些目光扫过来——好奇的、审视的、平静无波的。林陌认出了其中两张面孔,是之前在训练场上见过的一线分队老兵,肩章显示他们至少是中级士官。其他人也大多神情精悍,坐姿即便放松也透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稳定感。
这里没有第二个像他一样是“预备观察期”的人。
林陌瞬间明白了。这不是为他们这批“新人”开设的普及课,这是龙刃内部的专业深化课程。周锐把他扔进来,就像把一颗未经打磨的石头扔进一堆已经成型的刀剑里。
他找到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尽可能不引起更多注意。右肩的疼痛在下午短暂休息后稍微缓解,但长时间保持坐姿仍然会引发持续的钝痛。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右臂自然垂在身侧,左手翻开空白笔记本。
前排一个身材敦实的队员侧过头,对旁边的人低声说:“生面孔?哪个分队的?”
“不清楚。看臂章……预备观察?这玩意儿还有人来上课?”
“听说是‘鹰眼’亲自要的人,边境带回来的,有点邪门。”
议论声很低,但在安静的教室里足以让林陌听清。他面无表情,目光落在笔记本的横线上,左手握紧了笔。
七点整,周锐准时走进教室。他没带任何教案,手里只有一个军用平板。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林陌身上没有任何特殊停留,仿佛他坐在那里天经地义。
“今晚的主题,”教官开口,没有任何开场白,“是夜间丛林渗透的十二条铁律。这不是理论,是血写成的规则。在座的各位,有的已经执行过相关任务,有的即将面对。但今晚,我要你们把脑子清空,从头听起。”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因为哪怕你自以为是老手,任何一次疏忽,都可能让你变成下一个被写在案例里的教训。第一条:光是你最大的敌人,也是你唯一的朋友。”
投影屏亮起,是一张热成像图像——一个人影在丛林中移动,周围环境呈现深浅不一的绿色和黑色。
“人体温度三十七度,丛林夜间平均温度可能只有十五度。二十度的温差,在热成像仪里你就像黑夜里的火炬。”周锐用激光笔点在图像上,“所以第一条铁律:永远假设你有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你。移动前,先找到阴影。停留时,先找到掩护。”
林陌低头记录。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第二条:声音会传播得比你想象中更远。一片落叶被踩碎的声音,在三十米外可能微不可闻,但如果你踩断的是枯枝,一百米外的哨兵都能听见。”周锐切换图片,这次是声波分析图,“你们的脚步声、呼吸声、装备碰撞声——在寂静的丛林夜里,这些声音就像在敲鼓。”
有队员举手:“教官,如果必须快速移动怎么办?”
“那就学会用环境掩盖声音。”周锐调出一段视频,是夜间训练的录像,“注意看这个队员的动作——他选择在风吹过树冠时移动,让风声掩盖脚步声。他在溪流边行走,让水声吸收所有杂音。渗透不是冲锋,耐心比速度更重要。”
林陌看着屏幕,脑海中自动浮现出相应的场景。他想起了爷爷教他追踪时的第一课:“陌娃子,最好的猎人不是跑得最快的,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呼吸的。”
那些山林里的夜晚,他跟着爷爷蹲在灌木丛后面,一蹲就是几个小时,等一头鹿,等一只豹。夜露打湿衣裳,蚊虫叮咬皮肤,但爷爷一动不动,呼吸轻得像不存在。“看,” 爷爷曾指着远处树丛里一双发亮的眼睛说,“它也在等你动。谁先动,谁就输了。”
“第三条:丛林有记忆。”周锐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经过的地方,草会被压弯,苔藓会被刮掉,树枝会留下新的断口。一个合格的追踪者能读出三天前的痕迹。所以你必须学会不留痕迹,或者——制造虚假痕迹。”
课程进行了两个小时。周锐讲了渗透路线规划、哨兵巡逻间隙计算、紧急情况下的隐藏点选择、以及最重要的——心态。
“夜间丛林渗透,最大的敌人往往不是外面的眼睛,是你自己的脑子。”教官关掉投影,教室里只剩顶灯冷白的光,“黑暗会放大一切。风声变成耳语,树影变成人影,时间会被拉长。很多人不是被发现的,是自己暴露的——因为恐慌,因为孤独,因为忍受不了那种绝对的寂静。”
他环视教室,目光在每个队员脸上停留片刻。
“你们中有人可能在想,这些理论有什么用,实战才是真的。”周锐顿了顿,“那我告诉你们:三天后,你们中的一部分人会被投入夜间丛林实战训练。到时候,今天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阵亡’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
教室里一片死寂。
“下课。”周锐收起平板,转身离开。
教室里的队员们陆续起身,收拾东西的动作利落干脆。有人还在低声讨论刚才提到的某个战术细节。林陌坐在原位没动,左手还在笔记本上快速书写——不是记录课堂内容,是在根据刚才讲的知识点,结合爷爷教过的山林经验,画一张融合性的思维导图。他知道自己和这些人的差距不仅在经验,更在将系统知识与本能直觉融合的速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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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突然按在他的笔记本上。
林陌抬头,是赵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可能一直坐在更靠后的阴影里。
“还不走?”观察手问,语气平淡。
“马上。”林陌合上笔记本。
赵峰瞥了一眼他桌上密密麻麻的图形和标注,没说什么,只是递过来一个小塑料袋:“医务室让我捎给你的,止痛贴。说你可以睡前用,不影响训练。”
林陌接过袋子:“谢谢。”
“不用谢我,走流程而已。”赵峰顿了顿,目光扫过教室里最后几个离开的老兵背影,“周锐把你扔进这个课,意思你懂吧?”
林陌沉默了一下:“懂。”
和最好的比,才知道自己差多远。和最难的环境磨合,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
“三天后夜间训练,你的肩膀,能行?”
“能。”
“别硬撑。”赵峰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里有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东西,“你是‘预备观察期’唯一的人,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你。但你要记住,观察期看的是你能不能成为‘龙刃’,不是看你什么时候把自己拼废。路还长。”
林陌看着这个被指定为自己搭档的男人。赵峰比他大五岁,军龄长七年,眼睛里有一种沉淀过的冷静,像深潭的水,不起波澜,却能映出所有东西。
“我明白。”林陌说。
赵峰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对了,明天早上六点,靶场。我带你去熟悉新配发的夜视仪。”
“是。”
教室空了。
林陌独自坐了一会儿,才慢慢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走廊的灯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右肩的疼痛在持续两个小时坐姿后变得更加顽固,每一步都能感觉到肌肉的牵拉。
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同屋的另两个预备队员还没回来,房间里很安静。林陌走到自己床边,放下背包,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盒药膏。
和昨天一样,纯白色软管,没有任何标签,没有任何文字。但他认得这个包装——昨晚李静送来的那一盒,他今早刚用完。
林陌拿起药膏,拧开盖子。里面的凝胶是透明的,带着极淡的草药味。他挤了一点在指尖,触感冰凉。
然后他注意到了。
软管的底部,在塑料封口边缘,有一个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压痕。不是机器压制的规整痕迹,是人的手指按压留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管身时,无意中留下的力道印记。
林陌盯着那个压痕。
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有人拿着这管药膏,在某个时刻,用力地捏了一下。也许是犹豫,也许是压抑,也许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他想起周锐按在他肩上的手指。想起赵峰平淡语气下的提醒。想起李静欲言又止的眼神。
最后想起的,是指挥大楼那扇单向玻璃。玻璃后面,也许有一双眼睛,在某个时刻,曾这样注视过他。
还有更远的——山林深处,木屋的油灯下,爷爷擦拭那杆老猎枪时专注的侧脸。老人粗糙的手指抚过枪管,每一道划痕、每一处锈迹都记得清清楚楚。娃子,枪是你的第二条命。你对它好,它才对你好。”
林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脱下作训服,露出右肩。伤疤在灯光下呈现出暗红色,周围的皮肤因为炎症微微发红。他将药膏均匀涂抹上去,冰凉的触感暂时缓解了灼痛。
这药膏的味道,和他离家前爷爷给他备的草药膏有些相似。都是那种清苦里带着一丝回甘的气息。爷爷说过,山里的草药,性子都烈,但治本。
涂抹完,他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放回床头柜,和那三片止痛贴并排放在一起。接着他躺下,关掉床头灯。
黑暗笼罩房间。
林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右肩的疼痛还在,但被药膏的凉意包裹着,变得可以忍受。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地板上切出几道银白色的线。
他想起了周锐说的那句话:“学会和它共存,否则它就会吞噬你。”
伤痛是这样。
孤独是这样。
那些无法言说、只能在纪律红线后沉默涌动的东西,也是这样。
还有更深的——对那座山、那个木屋、那个老人的思念。那不是简单的乡愁,是一种更复杂的牵扯。他走出了那座山,但山还在他骨头里。爷爷教他的东西,不是技能,是活法。而现在,他要在另一个世界,用另一种方式,继续那种活法。
三天后,丛林,黑夜。他需要睡眠,需要恢复,需要让身体记住如何在疼痛中保持稳定。
在沉入梦境前,最后一个闪过他脑海的,不是那管药膏底部的指印,而是离家前最后一个夜晚,爷爷坐在火塘边说的话。
老人往火里添了块柴,火星噼啪炸起。
“山外面的人,活法和我们不一样。” 爷爷说,眼睛映着火光,“他们讲规矩,讲纪律,讲很多我们山里人不讲的东西。你得学,但不能全学。有些东西,学到骨子里就忘了本。有些东西,忘了本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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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 当时的林陌问。
爷爷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陌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学那些能让你活下来的。” 老人最后说,“忘掉那些让你忘了自己从哪里来的。”
火光照亮爷孙俩的脸,一个布满风霜,一个还带着稚气。
“要是……我分不清呢?”
“那就回头看。” 爷爷敲了敲烟杆,“不是回头看山,是回头看你自己。看你第一次端起枪的时候,手抖不抖。看你第一次见血的时候,心慌不慌。看你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做事的那个劲头,对不对得起你吃过的米、喝过的水、呼吸过的山风。”
林陌闭上眼睛。
黑暗中,他仿佛又听见了山风穿过林梢的声音。那些声音曾是他的摇篮曲,现在成了他的背景音。无论走多远,那阵风好像都跟在身后,不近不远,刚好能听见。
而在这个基地的另一个角落,指挥官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林朔站在地图墙前,手指划过一片用绿色标记的丛林区域。
那里,将是三天后训练的地点。
她沉默地看着那些等高线,那些河流标记,那些可能潜伏危险的山谷和隘口。灯光从侧面打来,在她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嘴唇。
然后她抬手,在某个坐标点轻轻敲了两下。
很轻,像在确认什么。
又像在告别什么。
窗外,夜还很长。
山也在很远的地方沉默着,等待着一个走出来的孩子,用他自己的方式,走出一条能回家的路。
而她,林朔,代号“鹰眼”,龙刃第一突击分队队长,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地图,看着那些即将成为考验和试炼的土地。
她的呼吸平稳,肩线笔直。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身笔挺的作训服下,在那副冷峻的面具后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撕裂——一边是指挥官的职责,一边是……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一片冷冽的、属于鹰隼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