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了。
接连数日的阴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抹去,碧空如洗,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亮得晃眼,带着久违的、近乎暴烈的热度。
庭院里的一切都被照得纤毫毕现,湿漉漉的青石板蒸腾起淡淡的水汽,草木的绿意浓得几乎要流淌下来,连墙角的苔藓都泛着油润的光。
蝉在看不见的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一声赶着一声,将这雨后初晴的晌午,搅动得格外燥热、喧嚣。
可别院里的气氛,却与这明晃晃的天光格格不入,反而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一丝声音,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它崩裂。
陈策今日早早便起身了,虽仍需阿丑搀扶,脸色也依旧苍白,但精神却是这些日子来少见的矍铄。
他没有待在闷热的室内,而是让阿丑在廊下阴凉处摆了竹榻,半靠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时不时地越过书页,投向庭院入口的方向,眼神平静,深处却燃着两簇幽冷的火。
影七像个真正的影子,沉默地立在他身后三步处,按着刀柄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阿丑侍立在侧,手里捧着一盏冰镇过的酸梅汤,却没有递过去。
她知道,陈策此刻不需要这个。
他需要的是等待,是那个注定会到来的消息。
辰时三刻,一只灰扑扑的信鸽扑棱棱落在廊柱上,咕咕低鸣。
影七快步上前,从鸽腿上解下一个小竹管,抽出里面的纸条,迅速扫了一眼,转身递给陈策。
陈策接过,展开。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鱼动。”
他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他将纸条凑近旁边的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什么时辰了?”他问,声音听不出波澜。
“回先生,快巳时了。”阿丑答道。
陈策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书卷,却不再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
廊下的日影,在青石板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
巳时正,第二只鸽子到了。
纸条上字多了些:“鱼离巢,循东路。”
东路,那是陈策故意留出的、看似最稳妥的一条“生路”。
出了金陵城东门,沿官道行二十里,有一处废弃的河神庙,庙后紧挨着芦苇密布的河滩,水道纵横,易于藏匿和脱身。
察事营在附近布下了三重暗哨,却故意在庙前至河滩的百步距离内,露出了一个巡逻的“间隙”。
“告诉前面,”陈策对影七低语,“放他进庙,关门打狗。我要活的。”
影七领命,无声退下安排。
等待的时间,变得异常漫长。
蝉鸣越发聒噪,阳光晒得廊下的地砖发烫,连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阿丑看见陈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其他。她取过团扇,轻轻为他扇着。
陈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庭院里那株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芭蕉,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物,看到了金陵城外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看到了那座荒草丛生的破庙,看到了那个正自以为得计、一步步走向深渊的身影。
午时初刻,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别院外骤然停住!
紧接着,是沉重而迅捷的脚步声,直奔内院而来!
陈策猛地坐直了身体,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
影七几乎是撞开月洞门冲了进来的,他浑身尘土,鬓角汗湿,但眼睛亮得吓人,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如释重负。
“大人!”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鱼已入网!在河神庙后殿被擒!随行护卫七人,顽抗者当场格杀,余者尽数拿下!范同……范同本人,已被押解回来,就在前院!”
抓住了!
阿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下意识地看向陈策。
陈策的脸上,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激动。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像是绷紧的弦突然松弛后的虚脱,又像是一切尘埃落定前的最后审视,更深处,甚至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
他沉默了几息,缓缓问道:“人……怎么样?”
“受了些轻伤,左肩被箭矢擦过,无大碍。”影七回答,“擒拿时他未激烈反抗,只说……要见大人您。”
“见我?”陈策低低重复了一句,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讥诮和冰冷,“也好。故人重逢,是该见见。带他去地牢。我稍后便到。”
“是!”影七起身,快步离去。
陈策没有立刻动。
他坐在竹榻上,望着地上那卷摊开的书,久久不语。
阳光透过廊檐,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先生……”阿丑轻声唤道。
陈策回过神,看了她一眼,眼神渐渐凝聚,重新变得锐利而沉静。
“阿丑,随我去地牢。”
地牢在别院最深处,入口隐蔽,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霉味、铁锈味和淡淡血腥气的、令人不适的味道。
墙壁上的火把噼啪燃烧着,昏黄跳跃的光线,将狭窄甬道和两侧粗大铁栅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鬼怪。
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铁门紧闭。
门口守着四名神情冷峻、气息精悍的护卫,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影七站在门外,见陈策在阿丑搀扶下走来,立刻躬身行礼,低声道:“人在里面,很安静。”
陈策点点头,示意开门。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牢房不大,四壁是打磨光滑的巨石,除了一张石床、一个便桶,别无他物。
一个人背对着门,坐在石床边缘,穿着寻常的深灰色布衣,左肩处有深色污迹,似是干涸的血迹。
他身形清瘦,头发有些散乱,但坐姿却异常挺直,仿佛不是身在囚牢,而是坐在自家的书房里。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火光映照下,露出一张中年文士的面孔。
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瞳孔在昏暗中泛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琥珀色的光泽,深邃,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饶有兴味的打量,丝毫不见阶下囚的惶恐或绝望。
正是范同。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陈策脸上,仔细端详了片刻,唇角竟缓缓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陈大人,别来无恙?哦,瞧我这记性,您这脸色……似乎并非无恙。可是为范某之事,劳心费神了?”
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甚至还带着点故人寒暄般的随意,仿佛此刻身陷囹圄的不是他,而是在茶楼里偶遇了对手。
陈策在牢房门口站定,阿丑扶着他,影七警惕地立在侧后方。
陈策没有回应范同的问候,只是同样平静地打量着他,仿佛要将这张脸,和那些隐藏在背后的阴谋、杀戮、动荡,一一对应起来。
“范先生倒是好定力。”陈策终于开口,声音在地牢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穷途末路,犹能谈笑自若。”
“穷途末路?”范同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陈大人此言差矣。棋局有终,但弈者之心不死,便不算穷途。范某不过是……暂时输了一子而已。”
“一子?”陈策的语调微微扬起,“范先生未免太过轻描淡写。双屿岛巢穴、东南海防网、两淮盐乱、钱塘炸塘之计……乃至你苦心经营多年的金陵茶行掩护,桩桩件件,皆已覆灭。这输掉的,怕不止一子,而是满盘皆输。”
范同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但眼神依旧平静。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范某布局,大人破局,各凭手段罢了。今日范某坐在这里,非是技不如人,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策身后的阿丑和影七,意味深长,“天命,或者说,时运,未在范某这一边。”
“时运?”
陈策向前走了两步,阿丑连忙跟上。
他靠近铁栅,与范同之间只隔着冰冷的铁条,目光如刀,直刺对方眼底。
“范同,你勾结倭寇,戕害百姓,图谋毁堤,引狼入室!这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何来‘时运’之说?分明是倒行逆施,天理难容!”
他的声音在地牢中回荡,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范同却并未被震慑,反而迎上陈策的目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狂热的执着。
“天理?陈大人,你我皆知,这世上何来永恒不变的天理?唯有强弱,唯有成败!狄虏南下时,天理何在?朱门饿殍时,天理又何在?范某所为,不过是想打破这僵死之局,另辟一番天地!纵使手段激烈些,又何错之有?这大楚天下,早已是沉疴积弊,病入膏肓!不破,何以立?!”
“所以你便要引倭寇之刀,破我海防?便要掘百姓之堤,成就你的‘新天地’?”陈策的声音冷得像冰,“范同,你口口声声为破局,实则不过是为满足一己之私欲野心!你将这万里江山、兆亿生民,都当成了你棋盘上任你摆布的棋子!你,才是这天下最大的毒瘤!”
面对陈策的厉声斥责,范同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沉默下来,只是静静地看着陈策,眼神复杂,有讥讽,有不甘,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理解的怜悯。
良久,他才缓缓道:“陈大人,你赢了。你可以杀我,可以让我身败名裂,可以让我遗臭万年。但我要告诉你,这棋局……远未结束。”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笃定。
“你以为抓了我,捣毁了我的明线暗桩,这天下就太平了?不,你错了。有些种子,一旦撒下,即便种地的人死了,它也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生根,发芽……这盘棋,还会有人接着下下去。而下次对弈的,或许就不再是你我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陈策,那目光深邃难测,然后便转回身,重新面对着冰冷的石壁,不再言语。
背影挺直,带着一种孤绝的、不肯折腰的姿态。
陈策盯着他的背影,胸口微微起伏。他知道,从范同口中,恐怕再难掏出更多有用的东西了。
这个人,已将败亡视为另一种形式的“落子”。
“看好他。”
陈策对影七丢下一句话,转身,在阿丑的搀扶下,缓步离开了地牢。
甬道很长,火把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回到地面,重新呼吸到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阳光刺得人有些眩晕。陈策站在廊下,许久未动。
“先生,范同所言‘棋局未完’,是虚张声势,还是……”
阿丑忍不住低声问。
陈策没有回答。
他望着庭院里灼热的阳光,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虚张声势吗?
或许是。
但范同这种人,临终之言,绝不会是无的放矢。
“加派人手,日夜看守,不得有任何闪失。”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另外,将他随身所有物品,哪怕是一片纸屑,都仔细搜检,呈报上来。”
“是。”
然而,陈策的谨慎,并未能阻止某些事情的发生。
当夜,子时刚过。
地牢最深处,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惨叫,旋即归于死寂!
紧接着,是护卫惊怒的呼喝和急促的脚步声!
影七第一时间赶到,撞开牢门。
只见范同仰面倒在石床上,双目圆睁,眼角、鼻孔、嘴角都渗出黑紫色的血迹,面容扭曲,已然气绝!
他左手紧紧攥着胸口衣襟,右手却摊开着,手心朝上,指尖微微蜷曲,像是在最后时刻,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指向某个方向。
“怎么回事?!”影七厉声喝问当值的护卫。
护卫脸色惨白,颤声道:“属下……属下一直守在门外,绝无旁人进出!方才只听到里面一声闷响,像是摔倒,接着便是那声惨叫……冲进来时,人……人已经这样了!”
影七上前,俯身检视。
范同身体尚温,显然刚死不久。
身上除了白日擒拿时的擦伤,并无新添外伤。
他掰开范同紧握的左拳,掌心空空如也。
又仔细检查口鼻,发现齿缝间残留着一点极细微的、透明的胶状物,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的甜腥气。
“毒……”
影七的心沉到了谷底。
是早就藏在身上的毒囊?还是……
他猛地想起范同最后摊开的右手,和那微微蜷曲的指尖。
他顺着那指尖看似无意识指向的方位看去——那是石床靠墙的缝隙,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露出一角。
影七小心地伸手进去,指尖触到一张薄而坚韧的……皮纸?
他轻轻抽出。
是一张舆图。
只有半张,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从中间撕开。
图上线条简洁,标注着一些陌生的山川河流和地名,墨色陈旧。
影七对地理不算精通,但他一眼就认出,图的一角,用朱砂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旁边有两个小字:
辽东。
半张未绘完的辽东舆图!
影七的手猛地一颤,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他想起范同临死前那句话——“这盘棋,还会有人接着下下去。”
难道……范同的背后,或者他的“棋局”,真的还未完结?
甚至,已经延伸到了……辽东?
他不敢耽搁,紧紧攥着那半张诡异的舆图,转身冲出地牢,向着陈策居住的内院,狂奔而去。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别院里刚刚因擒获元凶而略微松弛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蹊跷的死亡,彻底打碎,重新凝固成更加沉重、更加诡谲的疑云。
而那张来自地牢深处的、染着死亡气息的半张舆图,像一道不祥的阴影,悄然投射在了刚刚破晓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