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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蛛丝(1 / 1)

雨下得人心烦。

不是瓢泼大雨,也不是绵绵细雨,是那种不大不小、没完没了的雨,从早到晚,淅淅沥沥,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泡在一种黏腻的潮湿里。

瓦是湿的,墙是湿的,廊下的青石板沁出深色的水印,连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霉意。

别院里,人人脚步都放得轻了,说话也压低了声,仿佛怕惊扰了这漫无边际的雨幕,也怕惊扰了正房里那位脸色一日比一日凝重的病人。

陈策的伤,愈合得异常缓慢。

李郎中每次换药出来,眉头都锁得死紧,说是“忧思伤脾,肝气瘀滞”,外邪易侵。

药方换了几次,针灸也试了,总不见大好。

人眼见着清减下去,颧骨微凸,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嵌在苍白的玉上,总盯着虚空中的某处,若有所思。

阿丑知道他在想什么。

金陵那边,察事营撒出去的网,还没有明显的收获。

春茗轩的老账房孙先生,深居简出,除了每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去城西的茶馆听一段评弹,几乎足不出户。

茶行的账目,表面看去干净清爽,进销存一目了然,苏东家为人又圆滑,与官府、同行关系都处得不错,寻不出半点错处。

线索,似乎又断了。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天色依旧晦暗。

阿丑在耳房里,对着一摞刚从金陵送来的茶税档册副本,已经枯坐了两个时辰。

这些是近三年金陵各茶行与官府往来的茶引记录、税银缴纳凭证的抄本,字迹密密麻麻,数字繁琐,看得人头晕眼花。

陈策让她看这个,本意是让她熟悉茶务,或许能从大面上看出些端倪。

但阿丑看得极细,她不只看总数,更看每月、每季的波动,看不同品类茶叶的税额变化,看各家茶行缴纳的时间规律。

看得久了,眼睛酸涩,她起身走到窗边,揉了揉眉心。

窗外庭院,几株芭蕉被雨水洗得油绿发亮,肥厚的叶片承不住水珠,时不时“啪嗒”一声,滚落一大滴,砸在下面的石阶上,碎成几瓣。

她正欲转身,目光无意间扫过回廊尽头。

影七正站在那里,与一个身穿蓑衣、看不清面目的汉子低声交谈。

那汉子似乎递了一件什么东西给影七,影七接过,迅速纳入袖中,点了点头。

蓑衣汉子躬身一礼,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幕里。

是察事营的暗桩?

阿丑心头微动。

自陈策布局“外松内紧”以来,金陵城里的消息传递愈发隐秘。

她回到书案前,定了定神,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枯燥的档册。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行行数字,忽然,她的指尖停住了。

那是春茗轩去年秋季的一笔茶税缴纳记录。

九月十五,缴纳“秋茶税”白银二百八十两整。

记录本身没有问题,缴纳及时,数额与茶引相符。

但阿丑的视线,却落在了这笔记录旁边的空白处——那里有一行极淡的、几乎与纸张同色的铅笔小字,像是随手记下的草稿,写着:“贴水二十两,折色。”

贴水?折色?

阿丑眉头蹙起。

茶税缴纳,惯例是足色纹银,何来“贴水”?

“折色”又是指什么?

她迅速翻看前后记录,在春茗轩的其他纳税记录旁,并未发现类似字样。

但当她将目光投向其他几家茶行时,却在几家规模与春茗轩相仿的茶行记录旁,也发现了零星类似的、几乎被忽略的铅笔备注,有的写“火耗五两”,有的写“补平三钱”,字迹各异,显然出自不同税吏之手。

这似乎是税吏私下收取“陋规”的隐秘记录!

虽不合法,但在官场积弊中,也算不得稀奇。

可为何独独春茗轩这笔的“贴水”高达二十两?

是茶叶成色特别好,需要额外补贴?

还是……

阿丑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她放下春茗轩的档册,转而找出与春茗轩有茶叶往来、且同样被标注了“贴水”或“火耗”的另外三家茶行的记录,仔细比对起来。

一笔,两笔,三笔……

窗外的雨声仿佛远去,耳房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她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

半个时辰后,阿丑拿着几张写满数字和符号的草纸,走到了陈策的房门外。

影七守在门口,见她过来,目光在她手中草纸上扫过,无声地侧身让开。

陈策正半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

“先生,”阿丑上前,将草纸呈上,“婢子核对了春茗轩及与其有账目往来的三家茶行近三年的茶税缴纳记录,发现一些……蹊跷之处。”

陈策接过草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凌乱却清晰的笔迹。

“您看这里,”阿丑指着其中一行,“春茗轩去岁九月十五,缴纳秋茶税二百八十两,旁注‘贴水二十两’。而同月,与其有茶叶调货往来的‘清心阁’,缴纳税额相近,旁注‘火耗五两’。另一家‘香雾楼’,税额略低,旁注‘补平三钱’。这‘贴水’二十两,高得异常。”

陈策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婢子便想,这多出的十五两‘贴水’,去了哪里?是税吏贪墨,还是另有用途?”阿丑的声音低而清晰,“于是婢子顺着春茗轩的进货记录往下查。发现其在去岁八月,从福建购入一批‘武夷岩茶’,数量不小,但纳税记录上,这批岩茶的税额,却比同期、同品质的其他茶行进货,低了约……一成半。”

陈策的眼神锐利起来。

“婢子又查了那三家与春茗轩有往来的茶行,发现他们在相近时段,也有类似情况。进货量不小,但纳税额略低于市面通行标准。而这几家茶行,在税银缴纳的‘陋规’记录上,都比别家略高一些。”阿丑顿了顿,抬起头,看着陈策,“这多出来的‘陋规’,与那少缴的税额,数字上……大致能对得上。”

房间里一片寂静。

只有更漏滴水,嗒,嗒,嗒。

陈策的目光,从草纸移到阿丑脸上,又从她脸上移回草纸。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的意思是……春茗轩可能通过多给税吏‘陋规’的方式,换取他们在计税时‘酌情’降低税额,以此牟利?而与其勾结的税吏,为了平衡账面,便将多收的‘陋规’,以‘贴水’‘火耗’等名目,分摊记录在与之有生意往来的几家茶行头上,掩人耳目?”

“是。”阿丑肯定道,“而且,能做到这般隐秘,且时间跨度不短,绝非一两个税吏能做到。很可能……户部茶课司的相关人等,已被买通。春茗轩的苏东家,或者他背后的什么人,手腕不一般。”

陈策沉默了。

他看着纸上那些冰冷的数字,仿佛看到了其下涌动的暗流。

偷逃茶税,固然是重罪,但若仅仅如此,似乎还配不上范同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

除非……这偷逃的税款,或者通过这种方式套取出来的巨额白银,有着更致命的用途。

资助海上?收买朝官?还是……为某个更庞大的计划囤积资本?

“还有,”阿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婢子注意到,春茗轩这类‘异常’的纳税记录,出现的时间颇有规律。往往集中在每年春夏新茶上市后,以及秋季贡茶筹备前后。而最近的一次……就在上个月,谷雨前后。”

谷雨!新芽!

陈策猛地想起那封密信——“‘大宗货物’,似非指盐铁,反复提及‘色、香、味’及‘冲泡之法’……约定‘谷雨’后,‘新芽’备妥,于‘老地方’查验。”

时间对上了!

春茗轩在谷雨前后的异常纳税,是否正是在为那批“大宗货物”——无论它究竟是什么——做资金上的准备和掩饰?

“好,很好。”陈策坐直了身子,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阿丑,你立了一功。这蛛丝马迹,抓得准。”

他沉吟片刻,眼中光芒闪烁,已然有了决断。

“既然账目上有鬼,那这‘老地方’查验‘新芽’,就绝不会只是纸上谈兵。范同多疑,必会亲自或派绝对心腹,在货物交割时露面。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先生要收网?”阿丑问。

“不,”陈策摇头,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网要张得更大,但……也要留出一条路。”

阿丑不解。

“让察事营继续盯紧春茗轩,尤其是那个老账房,还有与茶课司往来密切的吏员。但动作要更隐蔽,甚至可以……故意露出些许破绽,让他们察觉有人在查茶税,但查的方向,是寻常贪腐,而非针对春茗轩本身。”陈策缓缓道,“同时,在金陵几处可能作为‘老地方’的码头、货栈、私宅附近,布下天罗地网,但要故意留出一两个看似疏忽的缺口,缺口之外,布置我们真正的精锐。”

阿丑明白了。

这是疑兵之计,更是欲擒故纵。

让对方在紧张中察觉“危险”,又在“危险”中发现“生机”,自然会顺着预留的“生路”走,而那“生路”的尽头,才是真正的天罗地网。

“另外,”陈策的声音低沉下去,“让我们的人,在户部、在茶课司,也开始放些风声……就说,朝廷国库吃紧,北伐耗费巨大,永王有意加征商税,尤其是茶、盐、丝等大利之业。闹得人心惶惶最好。”

阿丑心头一震。

这是要将水彻底搅浑,让所有相关者都自顾不暇,逼着范同那边的人加快动作,也更容易出错。

“是,婢子这就去传话。”她躬身道。

“慢着。”陈策叫住她,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脸上,顿了顿,“这些事,让影七去办。你……陪我说说话。”

阿丑一怔,依言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

陈策靠回软枕,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忽然问:“阿丑,你觉得,永王如今……在想什么?”

阿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谨慎道:“陛下……自然是想早日光复中原,成就盛世伟业。”

陈策笑了笑,那笑里没什么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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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复中原……是啊,谁不想呢。可坐在那个位置上,想得就多了。想功业,想名声,想身后的史笔如何书写,更想……这功业,是谁帮他立的,立了之后,那人又该如何安置。”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北伐至今,石破天在河北站稳了脚跟,军功授田,民心归附。李全的水师纵横东南,连战连捷。顾青衫在两淮、浙江,清理积弊,手腕老辣。朝廷里,杨相镇着,新政一派渐渐得势……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阿丑:“可若是这一切,都系于一人之身呢?若是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只知有陈策,而不知有君王呢?”

阿丑的后背,蓦地窜起一股寒意。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陈策却不再看她,重新望向窗外,语气飘忽:“今日朝会上,永王当着重臣的面,问杨相,北伐以来,钱粮耗费几何?河北屯田,所出可敷军需?又说,江南百姓连年输粮纳税,是否疲敝?当与民休息……”

阿丑的心沉了下去。

这些话,听起来是忧国忧民,但在此刻,在范同阴谋未破、海上隐患未除、北伐正值关键时刻提出来,其背后的意味,不言自明。

“杨相如何回?”她轻声问。

“杨相自是据理力争,说北伐乃国策,不可半途而废,河北屯田已见成效,假以时日必可自给,江南虽负重,然光复河山乃民心所向,等。”陈策淡淡道,“但永王听完,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散朝后,独独留下了户部郑尚书和……光禄寺卿赵勉。”

光禄寺卿,掌管宫廷膳食、宴飨。

留下他,能议什么国事?

阿丑忽然想起,之前有风声,说永王近来颇宠信一个从江南寻来的厨子,擅做一道“金齑玉鲙”,据说滋味极鲜。而光禄寺卿赵勉,正是江南人士。

“先生……”阿丑的声音有些干涩。

“无妨。”陈策摆了摆手,打断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该来的,总会来。眼下,先顾好眼前这条‘大鱼’吧。永王那边……我自有分寸。”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仿佛倦极。

阿丑默默退了出去。

廊外,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哗哗地浇在庭院里,水汽氤氲,将远山近树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影。

她握着那几张写满数字的草纸,指尖冰凉。

蛛丝已现,网已张开。

可这网中的猎物,究竟是谁?

而执网的人,又能否在这越来越急的风雨飘摇中,稳住身形,收拢这千钧重担?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棋盘上的厮杀,从来不止于眼前的黑白子。

而金陵城中,某间茶香袅袅的幽静雅室里,或许正有人,也在对着窗外的雨幕,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冰冷的微笑。

雨幕重重,杀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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