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净识!程净识!”
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吗?
程净识的头脑一片混沌,眼见所见惟余一片漆黑,仿佛置身于虚无之中。他能隐隐感受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可是为什么会有呼唤他?
他此时身处何处?是在家中吗?应该只有在家中,他的亲人才会这样呼唤他的名字吧?可,为何如此违和呢?
他的头更痛了,无数零碎的记忆,像是玻璃碎片似的灌进他的脑子里。
“程净识!程净识!”
呼唤声更激烈了。
他这才猛然想起,他不是在他那温暖的家中,他在战场上,他在同敌人拼杀。
按说以他的性格,他不会轻易同敌人血肉相搏的,这愚蠢至极,绝非统帅该做的事情,居中调度才是。
他又想起来了,无数敌人如蝗虫群般从雪雾中涌现出来,如狂风暴雨般杀了过来。
他,还有他所处的军队根本没办法列阵抵御,唯有与敌人展开激烈肉搏。
任何天才般的指挥,在此刻都失去了用途,撬动胜利的杠杆,全部寄托于勇武之上。
更加勇猛、更加悍不畏死的一方才有资格拿下胜利。
他也于此时入场,向敌人挥出大刀。
他死命拼杀,全然不顾性命,一连斩杀了多名敌兵。
他同时与两名敌人交手,虽然一举将这两名敌兵斩杀,可他自己也中了敌兵两刀。
这两刀穿透了他的甲胄,穿破了他的血肉,他血流如注,鲜血将身下的皑皑白雪染成血红。
于是,他的世界化作一片漆黑。
“程净识!程净识!”
呼唤他的声音还在消失,却并不能阻止他在混沌中越陷越深。
这声音莫非是指引他通往天国的吗?或许是吧!如若不然,何以往事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浮现?
他出身将门,少学武艺、研习军略,憧憬成为一名独当一面、威名满天下的大将。
他的父亲与兄长,安排他去禁卫军中任职,但他鄙夷禁卫军中糜烂、腐臭的作风,难以满足他立功疆场的愿望。他遂自请去职,转投周羽新军。
来到新军,他终于看见了沙场建功的希望,他也确实如愿了。
可他的才能、志向、信仰……在现实的碰撞下是如此不堪一击,他的路,多半是要在此终结了吧!
“程净识!发什么呆?”
周羽忽然冲到程净识身前,砍翻了两名朝程净识攻来的敌兵。
程净识此刻正捂着伤口,半跪在地上,艰难地抬起他的脑袋。
他终于从混沌中走出,在这之后,他所见到的第一幅景象,就是如巍巍山岳般矗立他面前的周羽,只见周羽一身血红,一手紧握着剑,一手伸向了他。
“净识,还可一战乎?”
程净识抓住他的手,借助他的力量,从血红的雪地上站起身来,尽管双腿依旧有些发颤。
他向周羽用力挤出一抹笑容,道:
“当然!净识当与将军战至最后一息!”
“嗯!”
周羽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与程净识继续投入到拼杀中。
敌人来势汹汹、又源源不绝。
周羽一边奋勇杀敌,一边感到疑惑。
他能感受到,他面对的这些敌人谈不上精锐之师,无论是训练还是装备,都不像是宣军的正常水平。
可这些敌人眼中却有一股十足的狠劲,那目光不仅仅是注视着敌人,更像是豺狼注视着羊羔,并即将用对方美餐一顿。
这些敌人就跟不怕死一样,明明看见对手亮出了刀子,宁可一死也要往敌人刀子上撞,只求自己被击中时,自己的武器也击中了敌人,程净识就是这样受的伤。
周羽麾下这支昭军也称得上是精锐之师,论起狠劲来,他们与对手实在差了太多。
没办法,几百文的工钱玩什么命啊!
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配备的弓弩,让敌人近身之前就给予敌人极大创伤,最后再辅以近战收割。
然敌人来袭的太过突然,让他们的弓弩来不及给敌人造成多少杀伤,就与敌人近身。
要不是有统帅周羽带头拼杀、稳住士气,他们很可能在宣军猛攻下一波瓦解。
周羽诚然勇猛,但敌人攻势的凶猛已然超出预期。
他们的数量似乎大大超过了己方,在与己方近身肉搏的情况下,耗都能耗死周羽的部队。
周羽很是无奈,唯有试着用手中之剑杀出一条血路。他的体力逐渐见底,但胜利的曙光仍旧不曾浮现在他眼前,敌人的攻势,似乎会抢在这之前将他淹没……
周羽统统不管了,身为大将,久蒙圣泽,所为的正是此时!当年与景军交战时,情况可比这凶险多了,他还不是挺过来了?他只恨身有旧伤,未能与宣虏全力一战!
周羽身受多处刀伤,可无穷无尽的勇气,如钢铁般附着于他的脊梁上,让他历经血战,亦不倒下。
程净识的处境就要糟上不少,他的伤势不浅,又经历没完没了的血战,体力正在处在透支的边缘,意识也逐渐陷于模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在生死一线时,他脑中浮现的东西不是其它,居然是杨焱云的面孔。
是啊!论勇武,这小子还真就没怕过谁,论气力,他身上有着源源不绝的气力,战斗越激烈越能让这小子兴奋。这样的苦战,实在是他大展拳脚的绝佳舞台啊!
只可惜,不久前杨焱云出任务离开了,如果他还在,眼前的状况一定会好很多吧!没有几十上百个宣国兵一起上,根本就压制不住那家伙。
呵呵呵!真是讽刺不是吗?自己平日里,最看不上的就是杨焱云这种身居要职、却像匹夫一样冲锋搏杀的家伙,结果危难关头,他才念得这家伙的好了?
罢了!罢了!短暂休息片刻后,程净识双手握紧大刀,紧紧地目视前方。
以前他还很不理解,像周羽、杨焱云这样的人,明明都是在朝廷混饭吃,何必要同一些不好招惹的大势力过不去。
为了职位能当得安稳,为了以后能继续效命于疆场,忍一时又有何不可呢?
现在他彻底搞懂了,他妈的!老子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刀刀见血,连命都几乎丢掉。
为的,不还是这个国家能够安稳吗?稍微走一点背字,我们这些刀尖上舔血的没一个见得到明天的太阳。
好不容易才从炼狱般的地方走下来,结果要忍受那些个狗屁贪官污吏的鸟气?凭什么?
去他妈的!战场那么多敌人都要不了老子的命,连让老子低个头都不行,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却想逼着老子认怂?
那老子还不如在战场上被敌人一刀砍死呢!
程净识终于释然了,在危急关头,他终于真正认可了武人之心,愿像一名武人般战斗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焉。
他挥舞着大刀,朝敌人发出怒喝:
“贼子们!来吧!今日,程爷爷与你们不死不休!”
程净识举起长刀,朝离他最近的敌人砍去。
尽管程净识与周羽都在拼尽全力、拼死一搏,战局并不能因他们而扭转。
宣军统帅的算计天衣无缝,像一张巨大而坚固的大网,逐步逼死昭军的同时,又断绝他们扭转局势的希望。
现在,这名统帅就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心思复杂地观察昭人的挣扎。
曹承隐的心头时而舒畅,时而凝重。
舒畅,自然是为他如定局般的得胜而舒畅。
他精心布置,精密筹算,算到了昭人的每一步,并做好了相应的应对,终把昭人逼入绝境、再无脱困之可能。
这场胜利,终是属于算无遗漏的他,他也再度证明自己的指挥才能不逊于任何一名宣国统帅。
凝重,则是他目睹同胞命运后发自内心的凝重。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重围中的一员,他所处的部队面对宣、燕、凝三国联合围堵,逃出无望,唯有以死战拖延时间。
他侥幸存活,并遇到许志才,成为宣国的将军,站在故国的对立面……
他终究不后悔,林帅的下场,印证了他的选择绝非错误。
像石建之那般,为这等国家尽愚忠才是真正大错特错!
对了!石建之,嗯……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处这片战场的何方,自己很期待与他的再一次交手。
反正自己无需着急,就算对方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战场,也早晚会出现于以后的战场上,他们总能一战。
最后,来自宣国的信念战胜了来自昭廷的怜悯,他无意在眼前被围剿的昭军身上施舍过多善意,他们统统是敌人,对待敌人,必须以最为狠厉、最为凶猛的手段。
不过嘛,既然眼下胜局已定,自己不妨给识时务者留一条出路。
曹承隐向手下下令,让他给昭人带去消息:凡是放下武器停止抵抗的,可以免于一死。
做完这项安排后,曹承隐便不再为面前战事费心,也不值得他去费心。
昭军的反抗注定是徒劳,与其为已然注定之事操劳,不如想一想战后的安排。
昭军的粮草二度被劫、护卫队二度被重创,前线昭军一则食不果腹,二则士气低落。
面对宣军主力,再前进一步都成问题,只有灰溜溜败退。
到了那时,宣军便可转退为进,朝昭军猛攻而去,一举溃灭昭人!
笼罩宣国头顶的阴霾,至此便可退散了。
悠然中,曹承隐还看了一眼挂在自己腰间的佩剑,除了战斗打响之际,他将剑刃拔出来过,整场战斗中,他的剑刃始终扣于鞘中、纹丝不动。
他也有带兵冲锋、亲自杀敌的习惯,不过那都是面临苦战时的全力一搏。现在他胜券在握,敌军已无可能翻盘,何必冒险呢?交给士兵们收割就好!
曹承隐静静等候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在他的对立面,周羽与程净识一众也在等候最后一刻的来临,不过他们眼中的最后一刻,是砍倒最后一名宣人,把来犯宣人统统打退。
他们的最后时刻似乎遥遥无期,死亡即将先一步降临他们头顶……
“胜局…已定。”
望向阵线遭到严重压缩、几乎再无任何可后撤余地的昭军,曹承隐喃喃了一声。
临阵指挥这么久,他也有些口干了,他决定让下属给自己沏壶茶。
这次,不及曹承隐命令下达,宣军侧面忽然烟尘四起、地动山摇,俨然是有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马在朝宣军靠近!
曹承隐懵了。
军马?哪来的军马?怎么会有军马?这不可能啊!自己极其审慎地观察着周羽部队的一举一动,周羽呼叫过援军,自己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该死!该死!这支军马到底是从何而来?竟让他精妙无比的算计毁于一旦!
他不甘心极了,明明他已然胜利揽入怀中,却因这么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前功尽弃,这口气就像是鹅卵石般卡在他的喉咙,让他完全咽不下这口气。
曹承隐顾不上指挥军队,对作战部署展开紧急调整。
在极其强烈的胜负欲影响下,他决定先弄清楚前来支援的昭军究竟是何人统领,到底何人坏了他的好事。
在迎风飘扬的昭军旗帜旁,一杆写着“石”字的大旗,如同一根刺一般扎进曹承隐眸中。
他不用想都知道来者何人。
“石!建!之!”
曹承隐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三个字。
必须承认,昭军援军的出现,好比一记痛击打在他的额头上,差点把他打昏过去。
当得知前来的昭军将领乃是石建之,他又好像得到了慰藉,从胜利破灭的痛苦中走出了很多。
是啊!林骁死后,衮衮昭将中,还能有谁呢?能预判他的预判,并及时做好防备,在最为关键的时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就只有石建之。
他又愤慨,又无比的服气。
他本期望着,将此处的昭军收拾掉以后,一有机会,就去与石建之较个高低,实在没想到,胜负竟然在此刻就见了分晓……
“曹将军!昭人的援军来了!我们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于更前沿的阵地指挥战斗的许恒,在发现昭人援军抵达后连忙赶到曹承隐身前,急切不已地向曹承隐发出询问,渴求从曹承隐处获得应对之策。
许恒的这句话,将曹承隐从懊恼与沮丧中拉了出来。
不对!战斗尚未至终末,他又何故言败?眼前受困之昭军都能血拼至最后一息,他又为何不可?
石建之!你来了,而且来的好极了,你若不来,我曹承隐还得另找机会击败你。
投入所有预备队!他的亲军也要一并上阵!这场战斗还没有完!
曹承隐将剑刃“噌”地拔出,目光锐利,下达了指令。
“打!敌军远来疲惫,我军未必不能一战!此战我等筹谋已久,安能前功尽弃!继续打!”
命令下达,宣军主力调转方向,集中多数力量对付石建之的援军。
这场激烈的战斗遂被推入更加猛烈的高潮,双方军士无不拼死一战,努力为己方摘取胜利之桂冠。
浓厚的鲜血,正像胭脂一样涂抹大地。纯洁的雪白,被暗红色的潮水飞速吞噬。
直至,这场战斗渐渐平息,并最终步入尾声。
……
……
风雪如催命符般的呼啸,难得缓慢了一二。
残余宣军历经辗转,逃到一处安全之处,在此处展开休整。曹承隐刚缠好绷带,便带人清点着此战的伤亡。
“伤亡情况如何?”
“禀报将军,战前,我军总计有六千三百三十二人,目前,我军还剩下三千零一十人,其中未负伤势者十不存一。”
“折损过半吗?”
曹承隐痛苦地拧紧眉头,虚弱,终于成功地趁其不备,占据他的胸口,令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不已。
这时,许恒在副官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在先前的苦战中,他也受了不轻的伤,要不是副官舍命相救,他险些把性命丢在战场上。
剧烈的伤痛令他无法舒展眉头,但他还是想劝慰曹承隐一二。
他才刚一开口,便被曹承隐果断的语气打断。
“不必多言!此战损失惨重,皆曹某之过。其一,曹某判断有误,不曾料到昭人支援如此迅速。其二,曹某未能见好就收,昭人支援前来,曹某本应当机立断,率部队撤离,至少还能减免我军之伤亡。但曹某急于建功,以为昭人可破也,竟遭石建之痛击!不得不狼狈逃至此处。唉!此战,曹某难辞其咎!”
“将军……”
许恒凝望着曹承隐,眼神悲戚,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他总算从脑中搜刮出些能说出口的话,对曹承隐开了口:
“将军大可不必如此自责,如非将军镇定指挥,亲自领军断后,我军只怕会在战斗中尽数溃散,焉能在此处集结?
而且,局面混乱,许多未能归返的士兵未必是战死,而是在战场上四散,总能平安无恙。
再者,兵事无常,战场一瞬万变,欲事事无遗漏,岂是人力所能及?
许恒只庆幸,整场战斗都由将军坐镇,如若全程由在下指挥,在下不但寻觅不到任何破敌之机,敌援前来时,在下必将惊慌失措,为昭人所虏,累死三军!
将军已尽全力,切莫妄自菲薄!当统率余部,定后续之大策。”
“多谢许将军。”
曹承隐感激地望了许恒一眼,从失败的浓重阴霾中走了出来——不过这仅仅是一刹那。
此战失利,无疑把他们推向极为不利的境地。
接下来的路,会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坎坷,他必须谨慎再三,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
首先,就是游击作战的持续上。
这一点几乎是想都不用想,他们的粮食本就稀少,指望后勤更是完全指望不上,唯有寄希望于击败昭军,截获昭人的粮食。
结果已然明了,他们一败涂地。
再者,就是如何收拢溃军。
如果天气尚可,他们所剩的粮食尚充裕,能让他们驻留一段时日,那他一定可以收拢相当一部分的溃军。
这两项假设均不成立,他已无法等候下去。
无论他认可不认可,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结束袭扰,灰溜溜地返回宣军大部队。
“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曹承隐紧握着拳头。
他很是不甘,却无法不接受这一结果。
失策就是失策,败了就是败了,作为失败者,他理应吞下战败的苦果,但他仍有补救的空间。
曹承隐郑重地看着许恒,向对方开口道:
“许将军,我们的作战必须到此为止了。回到宣军大部队后,您只需记住一条:战役之功,为许将军一人之功,战役之失,为曹某一人之失。
如此,虽未必能如预期般助许将军登上高位,至少能保许将军不受战败之祸牵连,曹某可无忧矣!”
“这是何言?”
许恒斩钉截铁地回复道:
“许某与曹将军同担主帅之职,今不幸败退,岂有许某独善其身之理?将士损伤不小,许某闻之亦痛,绝不肯安安然做无事人,愿与曹将军共受元帅责罚。”
“许将军你……”
曹承隐很是不解地望向许恒。他甘愿为许恒揽下所有罪责,对于许恒而言,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为何许恒不肯接受呢?
为了他的计划,他决定再行劝说,可许恒已经下定了决心,统帅与军队共荣辱,他不能在战败受罚之时置身事外。
许恒展现出少有的强硬,坚决拒绝了曹承隐的提议。
这让曹承隐又惊讶、又感慨,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恭敬地朝许恒拱手道:
“许将军高义!曹某深感钦佩,今日,曹某不羡破敌建功,但羡与许将军结为好友!”
“曹将军……”
许恒亦颇为感动,接连的战斗,他也算与曹承隐结下生死情谊,且曹承隐对麾下将士性命的珍重,是他在之前的宣军中从未见过的。此刻,他正式做了一个决定,对曹承隐说道:
“望曹将军放心!曹将军与世子日后有何需要,许某甘愿效劳。”
这一简短的话语,瞬间扫除了战败带给曹承隐的阴霾,只见他大喜过望,抓住许恒的手说道:
“有许将军一言,曹某足矣!”
许恒一愣,随后向曹承隐展露了微笑。
许恒的话,几乎表明了他在储君之争中投身于世子一方的立场。
平心而论,他仍然没有做好与二王子许志威作对的准备,并对这点感到尤为焦虑。
他欣赏曹承隐及其所代表的世子势力,但他不能忘却,二王子许志威一样对他有大恩。
终平四城战役,许志威没有计较他被昭人蒙骗,还在定平失陷时,让他为统帅,令他重夺宣军的补给线。
结果他被仇恨所蒙蔽,于定平城下折戟,许志威依旧没有怪罪于他,还言辞温和地劝慰了他……
滴水之恩,许恒尚且记挂不忘,何况是许志威那山一般大的恩惠?
许恒不思竭力报答,而行反戈相向,与禽兽有何异?与安仕黎那般下作卑鄙、千年难得一遇的奸恶小人又有何异?
善良,这盏本该如明灯般照亮他人生的品质,此刻却成为捆缚住他的绳索,将他拖入夹缝之中,进退维谷。
所能做的,只有祈祷那令他痛苦的选择不会真的来临。
收拾好心情,也收拾好剩余部队,曹承隐决定进行下一步部署。
就在这时,宣军主力部队的信使终于找到了他们,向他们下达元帅许志威新的指令……
……
……
看着赶来支援的石建之,满身是血的周羽心中百感交集。
他下意识地要收剑入鞘,却忘了他的剑刃已在激战中损坏,再也插不进剑鞘。
他只好张开手掌,把剑扔到地上,但浓厚的鲜血凝固,将他的手掌与剑柄粘黏在一块,他费了好些力气,才把剑弄了下来。
他抬起他那血红的拳头,挪动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欲向石建之躬身行礼——如非石建之及时相救,他只怕已死于宣虏之手!
石建之迅速上前一步,拦住准备行礼的周羽,道:
“周将军历经血战、身负重伤,宜当快快医治,不必同石某多礼!”
两行清泪,冲刷着周羽沾满鲜血的脸颊。他哽咽地向石建之说着:
“若非石将军及时前来,周某等人身死是小,我军后勤被断是大,周某身入黄泉,亦无颜复见陛下!全节救命之大恩,周某必不敢忘,还请石将军勿要推辞,受周某一拜!”
石建之还是没能拗过周羽,接受对方的行礼。
随后,两人再不多言,石建之连忙叫来大夫,为周羽医治伤势。
周羽身上伤口虽多,但无一处致命,经过医者诊治包扎,很快便稳定了状态。
只是……那些阵亡的将士,就没有周羽这般好运了。
血污从周羽脸上清除,痛苦长久地压在他的眉梢。
周羽长叹一声,道:
“唉!此战如此惨烈,皆周某之过失啊!如若周羽更加谨慎,何以为宣虏所伏?”
周羽陷在险些战败的懊悔中不能自拔。
如果他是败在许志威、许廉等宣国顶尖大将手中,他还能好受些。
然而这些一流将领都在宣军主力中,指挥劫粮的多半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竟然在这“小人物”手中狠狠栽了跟头,叫他如何不恨?
周羽不清楚来将何人,手握详细情报的石建之却是知晓的。
他很早就知道,曹承隐是身负大才之人,若得施展之舞台,必能大展风采。
就拿这一连串的较量来说,用鸽子当作总攻的信号,实乃天才般的想法。
若不得凝国人相助,石建之很有可能也会中对方的埋伏。
在他看来,周羽实不必太过自责。
他向周羽进行劝慰:
“将军宽心!若非您身先士卒,与宣虏作殊死之抵抗,使宣虏久不得破我军,建之又如何来得及领兵支援?
您已拼尽全力,完成了您的职责。将军当思奋勇杀敌,以报今日之仇,不可深陷内疚。”
周羽微微点头,看向石建之的目光中有着无与伦比的欣赏。他握住石建之的手,认真严肃地同对方说道:
“石将军!我向将军的部下打听过了,此番支援,并非洪总督授意,乃是石将军觉察宣军怀诈后,自请率军驰援,足见将军之明断,周某年纪尚浅,实在深感不如!
将军这般大材只能受洪辽指挥,实在是浪费!以将军之才干,纵然取周某而代之,又有何不可?
待此战结束,周某愿向陛下请命,令将军调任中央,执掌新军。将军从此亲临圣旁,蒙受圣泽,才能何愁不展?功业何愁不立?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石建之愣住了,不远处的程净识也愣住了。
直接把石建之推荐到圣上面前,这是何等巨大之机遇?
寻常人就算积攒个几世,也遇不到这样的福分,现在,这般福分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到石建之眼前,只需他动动嘴,就能将之揽入怀中。
惊讶,只在石建之脸上停留很短的时间,却即将在周羽与程净识脸上停留相当长的功夫。
石建之闻言后,赶紧一脸庄重,向周羽说道:
“将军所言,建之惶恐不已!万不敢接受!建之不过边地微末之辈,何敢奢求贵人垂青?只恐功名不能显,还将因德不配位,受其灾殃!则建之枉对圣上、枉对列祖列宗。
建之老矣!意与岁去,已成枯落,不敢怀鸢飞戾天之念,但求边境安宁,无灾无罪、老死于边疆,此生足矣!将军之请,恕建之不能接受。”
听到石建之这番回答,周羽很是惊奇,可还是尊重了石建之的意愿,轻轻点头,不再强聒。
受任中央固然风光,但这其中蕴含的苦闷,周羽还是清楚的。
那就是他不能尽情地挥洒热血于疆场,一切都要以陛下所念之大局为重,对于习惯了边疆的武人来说,未必不是一种折磨。
周羽对石建之的选择感到遗憾与理解。
还有程净识,此战之前,他一定会对石建之的选择感到无比费解,认为这种天予不取的做法简直蠢透了。
历经血战后,他已能更深刻地体悟武人之心。
在中央高任,就意味着不可避免地与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为了路途安稳,甚至还需要同此辈卑躬屈膝。
刀剑加身尚且不皱眉头的边疆武人,何时忍受过这等委屈?吾宁曳尾于涂中。
嗯……他决定了,等杨焱云回来后,接受与对方进行比试。
程净识以为,石建之的做法确有其道理,他不必诘难些什么——只不过,向洪辽这等庸碌小人折腰,跟向朝廷里的鬼怪折腰又能有何不同呢?
石建之能接受前者,何故不能接受后者?
一个疑问,深埋程净识的心底。
他虽困惑,却也无暇多管,人各有志嘛!
两人心思重重,都无法料到石建之真实的想法,以及看到扎在石建之眼眸深处的那根利刺。
在这世上,正明皇帝恰恰就是石建之最为痛恨、最想要杀死的人,他必须要为迫害林元帅付出代价。
而被调去京城任职,就意味着石建之的一举一动皆会遭受监视,难有施展空间。
且洪辽治下的终平四城也将彻底失去支撑,变成一触即破的虚饰,他不如留在踏北力挽危局,并布局对付洪辽,为将来做准备……
几人酝酿着各异的心思,洪辽的信使也于此时姗姗来迟,为他们带去消息:
“总督大人已与宣军达成停战!”
“什么?”
众人瞪大了眼睛,无不深感惊诧地望向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