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既安帮着运了一天粮食,对丰平的粮仓位置以及将来的逃跑路线算是了然于胸。
但这短短一天的许多见闻,令他本该如磐石般的心灵有了些许松动的迹象。
丰平官府的存粮有两大去向,一个是供给前线军队,另一个则是放赈城中饥民。而郑既安所参与的,正是后者。
他亲手为许多身陷困厄的百姓送去救命的粮食,亲耳听着那些得到救济的百姓向他献上最诚挚、最衷心的祝福。
他是一名军人,他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令他惊讶的是,他击杀敌人所得到的成就感,竟然远远抵不上救人所得来的。
他不禁责问自己,到底是自己变得软弱,还是说……
自己本性就是如此?他杀戮,却并非他沉溺于杀戮,而是他相信,他一切的杀戮是为了守护。
唯有对敌人施以最为残酷的杀戮,令敌人闻风丧胆,不敢来犯,他身后的家人、朋友以及万千黎庶才有安宁可言。
他奋不顾身、向死而生,为的正是让更多人避免死亡的灾祸。
今天,他救人,尽管救的不是本国国民,可这份行为,这份念想,与他踏上征途的目的岂非殊途同归?
不!不该如此!醒醒吧!郑既安,你以为你救了人吗?你简直大错特错了,你救的这些人,可通通是侵略你祖国的罪人啊!
他们纵然不上战场,不执兵戈,可他们为前线的侵略者生产粮食、锻造武器、养育后代。侵略者的累累罪行,他们一样少不了半分!
今天救了他们,来日,射向你同胞的利箭,就会打造自他们之手!郑既安!你何必滥觞你那无谓的仁慈?愚蠢!愚蠢!
可是……一抹恐惧,箭也似的射向郑既安的心头。
有道是: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
是啊!百姓若无粟米充饥,为何不去食那肉糜呢?可对于粟米尚且难得的人,又何谈什么肉糜?郑既安的这份控诉,不正是此理吗?
宣国的百姓也好,昭廷的百姓也罢,生存,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生于本国,不听从统治者的号召,他们何以奢求生存?这是他们的命啊!
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打造的武器、生产的粮食会有何用途,他们只知道,这样能够帮助自己生存。
以此苛责他们,不显得太过吗?
郑既安不会忘记,他也有过一段流离失所、与全家人一同忍饥挨饿的时光。
那时的他,别说是让他从军杀敌了,哪怕是他当牛做马,只要能让家人有条生路,他也义无反顾。
生民是最为无辜的,帝王的伟业,他们无从共荣,野心的代价,却要他们倾力承担,这是多么讽刺?郑既安既然是百姓中的一员,又绝非没有心的人,那他……或许不应该任由这份讽刺延续?
他的刀锋,真的应该对准这些困难中的人们吗?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当然是不情愿,也不会主动做这般事。
别忘了,他的目标是烧毁丰平城的粮草,只要烧了,他眼前的这些百姓,这些拖家带口、拼命生存,乃至向他献上感谢的百姓,都会断绝生路。
他的刀刃,将刺向苦难中的人们最为薄弱之处,那他是否该放弃他的计划?
郑既安的心绪深陷阴霾之中,连带着一整天的工作也变得魂不守舍。
郑既安推着小推车前进,由于心绪混乱,他不曾注意到路上的坑洼,一个踉跄,他即将连同推车摔倒在地。
“小心。”
忽然,一只有力而温暖的大手挽住郑既安的手臂,尽管推车还是翻倒,但郑既安却被牢牢地拉住。
他带着惊愕扭头望去,却见是武平及时抓住了自己,脸上还挂着和煦的微笑。武平一边亲自捡拾洒落一地的粮食,一边安抚郑既安说道:
“做事可不能分心啊!如若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未免有些太狼狈了。”
郑既安这才回过神来,连连道歉,动作迅速地帮武平捡拾粮食。
武平悄然打量了郑既安一眼,他的瞳孔深处透着一抹温热。
先前与安仕黎交谈时,武平自称自己略通些相面之术,其实并非胡诌,他真的通晓些这方面的门道。
他称安仕黎面有贵相,将来必是担任大官的材料,也不是客套。
他观安仕黎其人,俊而有英气,眉宇之间闪烁坚毅,目光之中尽显澄澈。
再观其行,勇而有谋,轻生取义,虽千难万险,亦不堕其青云之志向,这样的人,只要得气运加身,何愁不能翱翔于九天?
眼前这个郑既安,武平仔细观察过对方的面相许多次,他隐隐感觉,此人多半也是一个不凡之人。
武平对郑既安的第一印象,就是面善。
此人与安仕黎类似,样貌端正,双眼炯炯有神,从深处透着一股干净澄澈。
相比之下,郑既安身旁的张庸,目光就是浑的,那个姜达远则更逊一筹,目光是浊的,如洞穴的蝙蝠般见不得人。
因此,武平自然乐意对郑既安这个年轻人表示亲近,如若对方将来有所成就,亦或者在石将军手中得到重用,自己也算是与有荣焉。
不过据他最近的观察,他能感觉到郑既安的心中似乎萦绕着忧郁,这抹忧郁冲破心房,如黑烟般窜入对方双眸的深处,显得格外惹眼。
武平笃定,对方一定是有了心事。若真是如此,他不妨尽力为这年轻人答疑解惑。
“既安。”
“看你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多半是有心事吧?也是!你逃离故国,投奔原本的敌国,内心出现挣扎,实在再正常不过。嗯……不妨将你的烦恼诉与武某,武某或可进献微薄之力。”
郑既安显得有些愣神。武平突如其来的帮助,已经令他大感吃惊,现在对方还要助自己解决心事,更加令他不知所措。
郑既安很清楚,这等时候,应当避免节外生枝,以图尽快了事为上。
可……他是个固执的人,疑问紧缚他的内心,他不能装作无睹。撞得头破血流也好,他总要为这个问题找出答案,令他的心灵获得安宁。
犹豫许久后,他决定向对方诉出心底的疑虑。
“大人,小人本是大昭敌国之国民,且两国如今正在交战。但大人不嫌小人之身份,尽力救济小人一家,小人无比感激,却又……不能不感到疑惑。
大人的善心,或许本与我们这些敌国之民无关,为何要对我等施以援手?这难道不是不智之举吗?”
武平捡拾粮食的手停了片刻,随后笑着向郑既安说道:
“昭土的百姓也好,宣地的百姓也罢,彼此又有何分别呢?这场战争发生于双方之间,却与双方百姓无关啊!
能得利的,要么是大昭的皇帝,要么是宣国的君王,百姓几时能从中受益?非但无从受益,反而要付出惨重代价,这如何能令人忍心呢?
因此在我看来,两边的百姓不应该为这场战场负任何责任,这不是正确的,两边百姓都只是渴望活下去的平凡人。我不认为这场战争应该牵涉到平民,哪怕是宣地的百姓前来求助,我武平也会施以援手。
这与任何宏大的理念无关,仅仅是我武平个人的愿望罢了。至少我会尽我所能,避免这场战斗波及到百姓头上,让治下百姓都能……有一条生路吧!我也一直在努力。
既安,你大可放心,我大昭官府定不会为难你们一家人来。你身强力壮,要是愿在我大昭军效力,我可以帮你到石将军面前引荐。
如果想要前往踏南,亦或者回归故国,我们统统不会为难,这段时间,你就尽管放心!”
武平不会想到,他这一席话非但没能帮郑既安解除疑虑,还使得对方的疑虑进一步加重。
郑既安这下真的傻眼了,眼前这位昭人官员何等胸襟,即便是敌国之民,他也要尽力救济,即便战争激烈异常,他也尽力避免双方百姓遭受波及。
这等品节下,郑既安如何不感到自惭形秽?
被他们痛斥为侵略者的昭人,尚且竭力避免生民遭受荼毒。而自诩为正义的他们,为了自身目的,不惜断绝诸多百姓之生路,这岂能称之为正道?他真的应该迈出这一步吗?
想想自己在饥荒流离之际遭遇的苦难吧!有多少百姓连一口能下咽的食物都吃不上,最后活生生失掉性命?
自己既然好不容易从那种境地中摆脱,又何故将这等境地重现给别人?
这时,武平拍了拍郑既安的肩膀,道:
“哈哈哈……一不留神就说了这么多,你一定要花不少消化吧?先放在一边吧!我们还要把这些粮食送给百姓,继续走吧!”
“嗯…好!”
郑既安索性将思绪暂时抛开,与武平及其所在队伍继续运送赈济百姓的粮食。
这一路上,武平亲自带领队伍,将粮食、炭火发放到深陷贫困的百姓家中。郑既安则一路相随、协助。
他从同伴口中得知,这些粮食并不是终平那边发来的赈灾粮,连丰平本地官府的粮食都不是。
这些粮食,是由武平挨家挨户、磨破嘴皮借来的。而昭人官府的存粮悉数用于前线大军,无法被调用给百姓。
显然,昭人官府对其治下百姓的生死一样是不闻不问的,都是这个叫武平的官员在勉力为之。
这让郑既安对武平的钦佩更甚,也令他的心灵陷入进一步动摇——彼予我以恩,我还之以怨,此合宜情乎?
眼下的路,到底该如何选呢?郑既安返回的途中一直在思虑这一问题。哪怕回到住处,他也被这一问题困扰得不得安宁。
夜色渐浓,营帐内,郑既安一言不发,目光凝望着摇曳摆动的微微烛火,他注视着这烛火一时明、一时暗,直到姜达远再度走入营帐。
“看守的卫兵已经撤了,咱们可以商量计划了。”
姜达远的眼中闪烁着兴奋,还不等他找地方坐下,他就开口讲述起他的谋划。他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着话,一边伸手抽出凳子,朝板凳坐了下去。
“据我观察,那个叫武平的昭人官吏半点防备之心也没有,只要我怀匕袖中,佯装有急事向其禀报,若能成功近其身,定能一举将之挟持!而既安你就伺机烧粮,得手后,我们挟持着人质,便可从容逃离丰平城。”
郑既安对姜达远的计划不置可否,好一会儿,他才怀揣着忐忑,向对方开口说道:
“姜兄,烧粮之事……在下以为未免太过,今昭人身处战时,尚且避免殃及无辜,可我等堂堂宣人,行事,却不惜祸及百姓,这岂不是落人下乘?因此在下以为,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姜达远不可置信地望了郑既安一眼,接着,他的眼中涌现怒火,瞪向一旁的张庸,朝对方嚷道:
“喂!张庸!是不是你这混账,又给既安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要做窝囊废,没人拦着你,可你若要……”
“姜兄!不要妄言,此事与张兄无关,皆系既安一人之思虑。姜兄想想,我等哪个不是从疾苦中走来?既然有幸摆脱疾苦,奈何要将疾苦施加于他人?
若烧粮成功,丰平无数百姓也将深陷饥荒,既安实不忍见,因此,既安希望能另寻对策。”
听到郑既安改变了想法,张庸由衷感到欣慰,他本就不认可这糟糕的行动,孙修仁的暗示更令他难以坐视。
如果郑既安愿意放弃,那就再好不过了,他们都可平稳落地。
但姜达远则快要气炸了,开什么玩笑?他们好不容易才敲定的计划,并且已经处于执行的边缘,只差顺利得手这最后一步,结果郑既安却说要放弃?简直是不可理喻!
姜达远一气之下,扯过郑既安的手臂,朝他急切地呼叫道:
“郑既安!不要犯傻了!大宣是大宣,昭虏是昭虏,这些昭民皆是我大宣之敌人,我大宣锐士不急于将其置之死地,奈何以其安危为念?
昭民得安,我宣民便不得安!何况,昭人乃低贱之徒,何堪与我大宣之民众相提并论?你到底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再者,我们的筹备都已完备,只差这最后一步!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放弃,那先前的种种准备不都成为了笑话?我们好不容易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啊!何必理会其它?”
“哼!”
“也不看看是谁的绝妙计划将他们引入这种境地!”
姜达远脸色微赤,可焦急之下,他连廉耻也早已不顾,对先前由他引发的一系列悲剧更是置若罔闻,只顾着说服郑既安。
“既安!事到如今,除了将计划坚决地执行下去,我们还有其它退路可言吗?”
郑既安双眉紧皱,眉头的肌肉似乎都濒临断裂。面对姜达远那炽热的目光,他在纠结良久后,终于回复道:
“武大人向我作出承诺,待战事结束,我们可以返回宣国。”
“呵!”
“战争结束?返回宣国?开什么玩笑!我们可是要在这场战争中建功立业的!怎可缺席这这场大战?等战场结束再返回宣军?宣军不杀了我们就出奇了!
我们的行为,往轻了说就是玩忽职守,往重了说就是叛逃!不光会死!还要遗臭万年!我父亲就是做了逃兵,才让我们一家都被打上耻辱的烙印,我姜达远决不会重蹈覆辙!
如果你想以逃兵的身份遭到处决,让你的家人永远蒙上羞辱,那你就放弃吧!事到如今,我姜达远没有退路,唯有笔直向前!”
“活着才配谈其它!难道不是吗?”
气氛越发升温之际,张庸出言打断了姜达远的慷慨陈词。
张庸来到郑既安身侧,面对姜达远,语气坚决地说道:
“你以为你那一厢情愿的计划有多高明是吗?荒唐!但凡出现一丁点差池,我们全都别想活!那时,难道你以为大宣官府会追封我们不成?不!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反之,只要能活着返回宣国,不管走何种途径,哪怕危险重重,依旧有希望可言!只要白白死在昭人手里,才是真正的愚之极矣!”
张庸转头看向郑既安,试图用他的话彻底决定郑既安的想法。
“既安,所谓的铤而走险,本就是无谓之举,何必要以性命为赌注?暂且隐忍,我们总有归还故国之机会,你一定能与你的家人团聚。
记住!活着才是一切,并不只有悍不畏死才配称之为勇敢,活着挺过这段时日,活着返回宣国,活着再见家人,这才是男子汉负责任的做法!”
郑既安一时望向姜达远,一时望向张庸——两者皆以燃烧般的目光望向自己,并等候自己的回答。
他本该云淡风轻的话语,在此刻已被赋予千钧之重。这让他从牙齿到舌头,无不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沉重、苦涩……
他的思绪陷入旋涡。
如张庸所说,他也向往一条平稳的脱逃之道,而且他也不希望自己的行径危及无辜百姓。
又如姜达远所说,他不狠心,那他的功名之路将消逝于何处?他的家人,是否将遭到宣国的清算?他的姓氏,是否会因他而蒙上一层不可磨灭的耻辱?
大宣国待他厚矣!他岂可顾念他国,而忘却本国?此举岂不是忘恩负义?
还有他的家人,亦不能因他的一念之仁遭受牵连。
张庸描绘得很好,但他不敢去拿他生命中最为珍视的事物去赌,那他……
再想想那些百姓吧!他们身负何罪?所犯何错?与他郑既安又有何仇?
不,都没有,统统都没有,他又何必残暴不仁,将他们推入连自己尚且避之不及的困境当中?
仅仅是为了……自己眼下的路,能够走得更通畅些?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
郑既安!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不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但自古以来的道理,依然未必是正确的啊!
他忽然回想起,许志威同他的一段谈话。许志威问他分明如此平庸,为何能如此自信。
他起先是不解,随后想也不想,坚定地表明任何人都能够自信,他也不例外,他渴望建立一番不世功业。
现在他才明白,他果然还是太幼稚了。
他想,如果他能不这么平庸就好了,如果他有着元帅许志威、宣王许银、乃至宣高王这些英雄人物的非凡魄力,他是否就能免除无数困扰呢?
凡人会囿于七情六欲,但英雄就不会,至少郑既安是这么想的。
假设不成立,就如许志威奚落过他的那般,他太过平庸了。
他的平庸,他的优柔寡断,令他做不到在这等关头斩钉截铁,自然也无从谈起成为宣高王那般的英雄人物,他将如蜗壳困住蜗牛般,受困于他的平庸之中……大概吧!
哈哈哈哈哈……在认清自己是如此平庸后,自己真的能够接纳自己吗?
郑既安的双眸堕入浑浊,深吸一口气后,他做出了他的决定:
“我意已决!这样的机会,不能就这么错过。”
姜达远眼中盛放着烟花,他激动地一把揽住郑既安的手臂,说道:
“既安贤弟果然明理!就让姜某,带领贤弟建立非凡之功勋!”
郑既安一言不发,只微微点了点头。
张庸见郑既安做出决定,自己终究没有令郑既安扭转想法,便也不再多言。
强聒不舍,并非他的作风,如若眼前所见一切皆为荒诞,他也要用他的行动将这荒诞的曲谱引向高潮。
三人孤注一掷的行动,就这样敲定下来。但这天夜里,郑既安睡得很不好,他清楚缘由,却无从终止。
他将眼前种种称为无奈,他是否应当承担相应之业障?倘这并不是无奈,仅仅是他对于自己的放纵,那他之后的道路又将通向何方?
郑既安,郑既安,竟不安,竟难安,难安复难安,又待何时安?
夜晚,武平难得有空哄女儿睡觉。
他的女儿一向很懂事,知道只有自己睡下了,爹爹才愿意卸下一整日的疲惫,躺在床上休息个一会儿。所以她几乎从不要求爹爹给她讲睡前故事,而是一钻进被子就紧闭双眼,力求自己早点进入梦乡,也让爹爹能快快安歇。
这一次,武缘难得在盖上被子后还向爹爹讲话。
她的双眼紧紧注视着爹爹,她能清楚地看到,爹爹又瘦了,脑袋上的白头发似乎也变多了。
尽管爹爹始终在她的面前维持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依旧掩饰不住那刻在皱纹里的憔悴。
武缘的眼睛闪着担忧,向爹爹开口道:
“爹爹,你每天真的好辛苦,变得越来越瘦,缘儿看了好心疼。为什么爹爹每天会这么忙?要是爹爹能少忙点就好了。”
“爹爹虽然很忙,但如果爹爹不去忙,就有人会受冻、就有人会挨饿、就有人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爹爹……缘儿,爹爹在这世上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再也见不到爹爹的缘儿,爹爹不想经受这样的痛苦。
而爹爹要是把一切工作抛下,就会有其它人承担与爹爹一样的痛苦。缘儿,把自己害怕的遭遇推给别人,难道是对的吗?爹爹所做的这些,都是爹爹必须做的事。”
“必须做的事吗?”
武缘轻声念叨着,她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笑容,道:
“那帮爹爹分担工作,让爹爹不用这么忙,就是缘儿必须要做的事!爹爹放心!缘儿一定会成为一名大将,彻底安定我大昭边境,爹爹就再也不会这么忙了。”
武平听后哈哈大笑,一边轻抚着女儿的小脑袋,一边点头说道:
“好!缘儿健康长大,爹爹会等着缘儿的!”
武平的话语中充满宽慰,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慨然——安定大昭边境吗?
这日薄西山的帝国,真的会有安宁之日?振兴,真的能比灭亡抢先一步来临吗?
呵呵,说不定吧!就连他们身处的这片大昭领土,也早已是守一天算一天的境遇,而他作为在地的官员,能做的也只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就……不必去想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应该吧!
武缘的一句话,令不禁陷入思考的武平猛然收回手。
“爹爹的手好凉哦!”
“嗯?”
武平把手收了回来,他这才想起来,由于天气异常寒冷,加上自己一直忙着批阅案牍,批阅完就赶往女儿这里,连烤火都顾不上,他的手冰得跟铁似的。
他自己早已习惯,不把这当回事,可他怎么能犯糊涂,把这冷得透骨的手放到女儿的头上?
哎呀!真是造孽呀!他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他真想打自己一个巴掌。
当他再度看向女儿,他发现女儿水汪汪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向自己询问道:
“爹爹很冷吧?”
武平慌忙摇头,他面带笑容,用手连连捂自己的脖子,既像是向女儿证明自己的手并不冷,又像是抓紧时间用脖子的热量温暖手掌。
“怎么会呢?爹爹不冷,一点都不冷。”
“那爹爹能把手放在缘儿的脸上吗?”
武平沉默了,像块雕塑般愣在原地。
良久,他从嘴里呼出一阵雾气,低着头说道:
“抱歉,爹爹说谎了。”
“爹爹不想让缘儿担心,缘儿明白,但……缘儿还是想爹爹能摸摸缘儿的脸蛋。”
“还是不要了吧!爹爹的手很凉的,怕冻到缘儿。”
“不,爹爹,缘儿知道爹爹的手很凉,可爹爹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爹爹都不怕,缘儿也不能怕,况且……缘儿真的很想帮爹爹分担一些,哪怕一丁点也好。爹爹的手再凉,放在缘儿脸上时,也是温暖的,爹爹你就摸摸吧!”
“这……”
武平犹豫了好一会儿。
就像他说的,他生怕自己会冻到女儿,可女儿的目光是那样真挚,女儿的孝心是那样热烈。
他的心不是铁石,就算是铁石,也会被女儿的所作所为触动。
他一生坎坷,所幸,他的女儿就是他此生得到的最大慰藉,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呢?
他别无所求,只愿能陪在女儿身边久点,再久点……
他的手轻轻触摸着武缘的脸颊,并竭力控制着力道,不让手掌太过贴紧女儿。
如武缘所料,爹爹的手冷极了,但她并不感到寒冷,她的心里只剩下心疼——爹爹每天要遭受多少苦啊!又是劳累,又是严寒,实在是太辛苦了。
心疼之至,武缘又于心底悄悄地笑了一声。
会没事的!她知道爹爹难免遭受寒冷的侵袭,她这些天以来,一直在准备帮助爹爹抵御严寒的礼物。
现在这件礼物马上就能完成,只要把它送给爹爹,爹爹就不会这么冷了。
作如是想后,武缘的心比掉进蜜罐子都要甜蜜。
她暂时不再对爹爹的陪伴依依不舍,催促爹爹赶紧上床睡觉,把身子捂得暖暖的。
武平的内心早已是大受触动,也担心自己再不离去,泛滥的情绪就将决堤而出,遂答应女儿的请求。
他向武缘道了声晚安后,匆匆转身离开。
等他走到门口时,替他照看女儿的下人面带笑容,同他说道:
“大人的女儿真是有心了,有这样的好女儿,真是大人几世积攒的福气呀!”
武平微笑着点了点头,对这名下人说道:
“麻烦你了!这些天一直帮我照看缘儿。”
“不忙不忙!武大人您如此善待我等,我等只求不能多回报武大人些。而且大人的女儿是真的又乖又懂事,一点不让人操心,还特别有孝心,实在是让小人开了眼界。”
“哦?”
武平注意到下人的喜悦之中还藏了些不同寻常的兴奋,他顿时有了些猜测,压低声音询问道:
“怎么?难不成你和缘儿有事情瞒着我?”
下人连忙摆手,笑容怎么也收敛不住。
“小人可不敢说!就等着您的乖女儿给您揭晓吧!”
武平挑了挑眉头,嘀咕了一声。
“神神秘秘的。”
随后不再多管,径直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忙碌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啊!疲惫吗?武平问着自己。当然有些疲惫了,腰酸背痛,一时半会儿可恢复不过来。
但是嘛,一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等把明天的工作也完成,就又能见到女儿,再多的疲惫又能算什么呢?
只是……如果自己哪天见不到女儿呢?
又或者……自己身上突遭变故,不得不向女儿永久地告别?
不知怎的,一阵不安,如蜘蛛的步足般攀附在武平的心上,很快,他就竭力地把这阵不安驱散。
开什么玩笑?风平浪静的大后方,哪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意外?自己多半是累昏了头,又在这胡思乱想上了。
唉!还是抓紧时间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