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儿进来这人还是没有回话,他摘下头上的大檐帽,露出剃得青皮的头皮,额头上全是汗。
径直走到靠窗那张还算干净的桌子前,拿起桌上的大搪瓷缸子,他“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白开,喉结有力地滚动着,之后才大大咧咧的坐下了。
“华乐班,还有后台。”张四鸽放下缸子,冲着那个老巡警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冷硬。“都看过了。”
“咋样?四爷,那唱戏的是怎么回事儿?后台又怎么了,有贼偷东西?他们一个个传的可邪乎了。”另一个胖乎乎的巡警凑过来,一脸八卦,手里的瓜子皮吐了一地。
“邪乎?邪乎个屁!”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冷硬劲儿。
“李玉楼那小子,是真倒楣催的,那么高的台子栽下来,脖子都摔拧巴了,血溅得老远。”
他拉开椅子让自己坐稳,动作干净利落,顺手柄腰间沉甸甸的枪套往后推了推:“但是,台子还有下边儿到处,没什么东西,干净的很,完全没找着什么别的痕迹。”
张四鸽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硬纸壳小本子和半截铅笔头,用粗粝的手指在本子上点了点,象是在回忆现场:“尸体现在让件作那边拉走了,如果验出来没乱吃、喝什么东西,那这个李玉楼,兴许就是摔死的,至于后台,就班主老头一个人。屋里一股子酒味,熏死人。老头抱着个空刀匣子,里边是一把碎刀,神神叨叨
他嘴里就一句话:刀没了,镇宅的龙脊没了——让邪祟弄没了。”问啥都摇头,跟丢了魂似的。”
周围的那些个巡警听到这话,依旧没啥严肃的神情,乐了一下,反而又凑过去哄闹的闲聊,念叨这老头的事。
在这个周边有九个租界,老城内又有一大堆帮派的天津卫当中,他们这些个巡警,基本上就这么个情况,想管事儿,纯靠他们自觉。
闹得特别大,周围的军队会来管,闹的不大,就根本不需要管。
和他们不一样,张四鸽眉头皱得更紧,他摸出烟卷,就着桌上的煤油灯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眼神锐利依旧,带着一丝烦躁。
他比较认真,周围的人却没有一个笑他的。
张四鸽,这名字看起来象是个玩笑,又或者什么嘲讽性质的外号,就好象他担不起这个哥字。
实际上,这个名字则完全是他真实能力的写照。
当年,政府入驻天津卫,军阀调选巡警,他出来用最垃圾的大沽厂仿制步枪,两颗子弹打下来了四只鸽子。
就算资历不够,没啥背景,也只有一个枪法比较突出,他也直接成了这儿的巡警队长,这一对匣子炮,也是那个时候赏赐给他的。在天津卫里头,这枪法可以说是一绝。
当然说到底,这么个外号叫起来还是比较滑稽,所以这儿的巡警就都避讳着,喊张四爷。
领导愿意自己干事儿,还一般不要他们跑腿,让你自己能安安稳稳的摸这个鱼,下边这帮人高兴还来不及。
“怎么,你又发现什么了?”老巡警察觉到了他神态中的异常,如此询问着。
“照他们那么说,李玉楼自己基本上不可能掉下来,可是现场真的太干净了”
张四鸽也没有隐瞒,缓缓吐着烟圈,如此说着:“不只是前边儿他摔死的地方,后台也是,除了那老头和空刀匣,也看不出有人进去翻动的痕迹,门窗完好。
然而那把刀啊,那个断口,可惜那老头子神神叨叨的,怎么也不肯把碎片交出来,不然我拿回来给你们自己看。
就那个断口,碎得可彻底了,就别说是不是被别人破坏的,就是他自己想在屋子里弄碎那玩意儿,也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巡警就这么默默地听着,手上写写画画,也不知道是还在进行刚才的工作,还是已经在记录他所说的那些事。
“尤其是那个断裂的状态啊,很怪,非常怪————”
张四爷思索了一阵儿,然后表示:“虽然碎得很彻底,但是还是能看出来,那个裂口是从一个点往外扩散开的。可是什么玩意儿能搞出那样的痕迹?”
他想过子弹,想过凿子,可就是怎么想,都差根弦儿,感觉怪怪的,反倒更象是炸药之类的玩意儿,冲击力很可怕,而且发力十分的均匀,迅速。
“张四鸽,”老巡警因为年纪比较大,眯的比较小的眼睛,躲在他吐出来的烟儿后边,让人看不太清楚眼神。
这人不是巡捕房的署长,只是管帐目,还有文档的,资历老的很,天津卫巡捕营里大部分的文书工作都是他在做。
正因如此,他和那帮巡警小崽子不是很熟,属于说不上几句话的那种状态。
但张四鸽就不一样了,他比较负责任,而要认真查案,那就离不开见多识广有经验的老巡警帮忙。
“听老哥哥一句,”老李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张四鸽能听见:“这案子——水太浑,华乐班子那地方,就在废城隍庙边上,那李玉楼死得蹊跷,老头说得又玄乎,什么镇宅龙脊”,什么邪祟”。这事儿,怕不是咱阳间巡警该管、能管的。”
老李头抖了抖自制的卷烟,抬手指了指张四鸽腰间的枪套:“您这两口家伙”是厉害,专打阳间的贼。可有些东西——它不吃铅子儿啊。”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过来人的告诫:“天津卫是个老城了,老城人多恩怨多,有的时候有冤的,不止是活人,替人家申冤报仇的,也就不只是我们这帮巡警。
咱们当差的,混口饭吃,图个安稳。这种沾了阴阳界”因果的浑水,最好别沾,沾了甩不脱。”
张四鸽听他神神叨叨的念叨这些东西,明白了过来:“您是说,这里头沾了点神神鬼鬼的恩怨?”
老巡警表示:“换您来想,这李玉楼拿着那把刀死了,这个老班主看见刀碎了,又是这个反应,把刀看得,跟他祖宗似的。您觉得李玉楼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