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落地窗外天色仍是沉沉的墨蓝,只有东方地平线透出极其微弱的一线鱼肚白。
天快亮了。
林舒薇裹紧了身上的真丝睡袍。
这还是周时越上个月从a国带回来的,光滑柔润的料子此刻贴在皮肤上却冷得像冰。
她赤脚坐在沙发旁的暗影里,客厅一片狼藉,水晶烟灰缸碎在墙角,几本杂志散落一地,而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板上,是她那支玫瑰金手机四分五裂的残骸。
她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将近三个小时。
脸上早已没有泪水,最滚烫的液体在午夜爆发后就干涸了,留下紧绷的皮肤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平静。
但她的眼底深处,却像暴风雨前的深海,翻涌着几欲吞噬一切的漩涡。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地爬行。
她像一尊被遗忘在祭坛上的雕塑,体温随着夜色一同流逝。
搁在膝盖上的手泄露了她最真实的想法,十指紧紧交缠,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牙齿被咬的咯咯作响,表情扭曲。
五点二十五分。
门外终于传来了动静。
先是极其轻微的引擎熄灭声,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时小心翼翼转动的声音。
一切都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林舒薇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嘴角微勾,但眼皮依旧垂着,没有抬起。
门开了。
周时越带着一身室外清晨特有的凉气走了进来,他的气息中混合着淡淡的露水和城市凌晨的尘埃味道。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的、稀薄得可怜的微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和他僵在门口的身影。
他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暗影中的林舒薇,以及她身后那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去一些,随即又被担忧和歉疚覆盖。
他迅速关上门,将钥匙轻轻放在玄关柜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薇薇?”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是刻意放缓的温柔,带着一点熬夜后的沙哑,“你怎么坐在这里?地上这么凉,起来。”
他快步朝她走来,在她面前蹲下,伸出手想去触碰她冰冷的手背。
林舒薇在这时,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视线像是没有温度的冰渣,直直地落在他脸上。
那眼神空洞得吓人,却又似乎潜藏着无数锋利的钩子,要将他那张温文尔雅的面皮整个撕开,挖出底下所有真实的、肮脏的念头。
“你去哪里了?”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平静,却让周时越的心脏猛地一缩。
周时越避开了她直刺刺的视线,目光闪烁地落在她睡袍的衣角。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一个方形礼盒递到她面前。
那盒子包装得极为精致,墨绿色的绒面,系着银色丝带。
“给你准备明天的惊喜去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语气染上一种故作轻松,甚至带着点邀功意味的笑意,试图驱散这凝重的空气,“看,我亲手做的婚礼手捧花。用的都是你最喜欢的铃兰,花语是‘幸福归来’,我一颗一颗选的,配了珍珠和意大利进口的丝带忙活了一整个晚上,想给你一个最特别的纪念品。”
他打开盒盖,天鹅绒的内衬上,静静躺着一束铃兰手捧花。
纯白的铃兰朵朵小巧精致,其间点缀着浅粉色的珍珠和银绿交缠的丝带,配色高雅,工艺细腻,连花茎缠绕的角度都无可挑剔,看得出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心血。
若是在昨日之前,在几个小时之前,林舒薇看到这个,大概会感动得落下泪来,会扑进他怀里,用带着鼻音的甜腻嗓音说“阿越你真好”。
这是她梦想中的细节,是她对完美婚礼憧憬的一部分。
但此刻,这束在微弱光线下依然显得纯洁美好的花,在她眼中,却像一捧精心修饰过的淬了蜜糖的砒霜。
甜美,致命。
她清楚的知道他在骗她。
她的目光只在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便又重新钉回周时越的脸上。
她的嘴角向上牵动,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扭曲的弧度,像是在模仿笑这个动作,却全然没有笑的意味。
“是吗?”她轻轻重复,声音依旧平直,“做了一晚上花?”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清晰。
“在哪个花店,还是哪个手工作坊?教你的师傅,挺有耐心的吧?”她的语速渐渐加快,那平静的假面下裂开一丝尖锐的缝隙。
“耐心到让你待的地方,连手机信号都屏蔽了?还是说,你专心到连看一眼未接来电和几十条短信的时间都没有?”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去。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周时越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拿着礼盒的手微微收紧,指节也有些泛白。
随即,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被误解的无奈。
他伸出手,试图去揽她的肩膀,想用肢体接触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质问。
“薇薇,别闹了。”他的声音更低更柔,带着安抚,“我知道你紧张,我也一样紧张。婚礼前一天,情绪起伏大很正常。我就是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也想给你准备点真正特别的,只属于我们俩的东西。手机”
他蹙了蹙眉,仿佛在努力回忆,“可能那个工作室位置偏,信号不好。后来大概是没电自动关机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你看,我人在这里呢。”
他的手掌贴上她冰凉的肩膀,热度传递过来,却只让林舒薇感到更深的寒意。
“明天是我们最重要的日子,一辈子就这一次。”
他凑近了些,呼吸拂过她的额发,语气近乎恳求,“别胡思乱想了,好吗?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只需要美美地出现,做我的新娘。”
他避重就轻,言辞恳切,眼神里写满了真诚的疲惫和对“她无理取闹”的包容。
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慌乱,那始终不敢与她长久对视的躲闪。
还有那绝口不提“檀月山庄”半个字的刻意回避,像黑暗中燃起的磷火,被林舒薇敏锐地捕捉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承认。
他在骗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早已悬在心脏上方冰冷而沉重的铁凿,终于轰然落下,将她心底最后那一丝摇摇欲坠名为“也许有误会”的微弱幻想,彻底凿得粉碎。
碎片扎进血肉,带来尖锐的痛楚,但那痛楚过后,涌上来的却是一片更为深沉、更为死寂的冰冷,以及在这冰冷中悄然凝聚成型的决心。
林舒薇忽然笑了。
这一次,她的笑容不再是刚才那种扭曲的弧度,而是真的笑了起来。
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柔美弧度,甚至眼底也漾开了一点微光,带上了几分往日那种娇柔依赖的影子。
只是若细看,便会发现那笑意未曾真正抵达眼底深处。
她伸出双手,动作轻柔地,从周时越手中接过了那个墨绿色的礼盒。
指尖拂过光滑冰凉的丝绒表面,又轻轻触摸盒内那些柔滑的丝带和满是生命力的花瓣。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感。
“真好看”她低声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软糯,只是略微有些沙哑,“阿越,你费心了。真的很漂亮,我很喜欢。”
她抬起头,目光温顺地落在他带着胡茬、难掩倦意的脸上,眼神清澈得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我刚刚是做噩梦了。吓坏了,醒来找不到你,心里慌,就有点失态了。”
她将礼盒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多么珍贵的宝物。
“你别生我气,好不好?”她仰着脸,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那是周时越最熟悉,也最受用的姿态。
周时越显然愣住了。
他看着她脸上毫无破绽的温顺笑容,听着她突如其来的道歉和解释,紧绷的肩颈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
他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落了地。
至少她愿意为了明天的婚礼,将此刻所有的不愉快暂时搁置。
危机解除的松懈感,混合着一夜未眠的沉重疲惫,瞬间席卷了他。
他俯身,在她光洁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他的嘴唇也是凉的,带着室外的寒气。
“老婆,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他的声音恢复了全部的温柔,甚至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宠溺,“是我不好,没提前跟你说一声,让你担心了。快去休息吧,天都快亮了,等会儿化妆师就要来了,我的新娘需要最好的睡眠,才能当最美的那一个。”
“嗯。”林舒薇乖顺地点头,抱着礼盒,从他臂弯里轻盈地站起身。
睡袍的裙摆扫过冰冷的地板。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平稳,一步步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脚下没有一丝迟疑。
周时越蹲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灯光依旧没有打开,客厅重新陷入昏暗。
她过于流畅的转变,她离去时那挺直得近乎僵硬的脊背,还有空气中残留的香气,突然像一根细小的冰刺,在他放松的心头轻轻扎了一下。
一丝莫名的不安,毫无来由地掠过。
但这不安太过微弱,迅速被更强大的生理性疲惫取代。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一夜的奔波、情绪的紧绷、以及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不愿深究的混乱,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困意。
他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算了,大概是太累了,产生了错觉。
薇薇只是婚前焦虑而已,哪个新娘没有点小情绪呢?
明天之后,一切都会步入正轨。
他这样告诉自己,试图挥散那一点残存的不适感。
就在这时,已经走上二楼的林舒薇,却扶着栏杆,微微探身,朝楼下客厅柔声说了一句,语气是全然的天真与担忧,“阿越,你也累了一晚上了,快去洗个热水澡吧,小心别感冒了。”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房子里轻轻回荡,那么体贴,那么自然。
周时越抬头,只能看到她被阴影模糊的侧脸轮廓,和一丝垂落的柔顺长发。
他心头最后那点疑虑,也在这句熟悉的关怀中消散了。
“好,我马上就来。”他应道,声音带着倦意,也带着一丝即将步入人生新阶段的期待。
他转身走向浴室,没有看到,卧室阴影处,林舒薇死死攥住那墨绿色礼盒的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盒面里去。
也没有看到,她低垂的眼眸中,那墨色漩涡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
以及在那寒意之下,是一个冷到极致的计划。
窗外,那一线鱼肚白,正在缓慢地、不可抗拒地,侵蚀着沉黯的天空。
周时越和岑予衿之间必须要隔着血海深仇,必须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必须隔着一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