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枫站在星期八西餐厅门外的阴影里,敞开式厨房里换了位身材挺拔,看着手上功夫还有些生疏的年轻厨师,一举一动都在模仿荣祥……
荣祥在这世间到底还是留下了点东西。
死者脑后那个硬币大小的淤痕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很可能是凶手行凶时留下的。
三年前他曾侦办过这片区域出现的一起奸杀案,晚上走胡同窄巷的人的确很少,不多的几个也都是住在附近,对周边非常了解,贪图方便。
荣祥也是一样;穿过三条胡同从东边拐出去,就能直达他所住的西子湖小区,可以节省大半时间。
他抄这条近道认识他的人基本都知道。
站在这个位置,能清晰地看见开放式厨房里的一切情形,且又躲开了里面的视线,身后还是胡同口,进退得宜。
站了约十分钟,就看见星期八店里有两名服务员朝他投来探究的目光,有一位还走出来,问他有什么事。
赫枫穿着领口已经松懈的棉服,一脸疲惫,笑了笑,“我只是想歇歇。”
服务员犹豫了一下,“前面再走100米,有个公交站,可以歇脚。”
“我前些天还看见有人在这里站着。”赫枫生气地靠在墙上。
“那是外卖小哥,店里规定不能轰他们。”
“不对吧,哪有外卖小哥像他那么闲,不想挣钱当什么外卖小哥,他在你们店里买过东西?”
赫枫并没奢望从她嘴里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外卖小哥服装基本统一,头盔面罩,除了摩托车型号不同,即使熟人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看见他的摩托车了吗?”
服务员眼里多了些警觉,赫枫只好把证件掏出来,小声说,“现在不说也行,可以去局里说。”
“看见了,”服务员忙说,“就停在那儿。”她指指靠近胡同口的位置。
那里现在停着两辆摩托,是监控死角。
“记得车牌吗?”
她摇摇头,“没注意,真没注意。”
赫枫心里浮起一股难耐的焦躁,退后一步,转身迈进僻静幽暗的巷子,再回头,巷口像一丛崔璨的星火,遥远而飘渺;胡同蜿蜒,只几分钟,那星火就再没踪影。
不时有摩托车从身边擦肩而过,赫枫竖起耳朵仔细辨认摩托车的来处,以判断他需要几分钟才能追上他。
他心里默默数着秒,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诧异间后背生出一股寒栗,他猛地回过头,一辆摩托车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与他相距不过五六米,头盔上的玻璃面罩被推上去,一双寒星般的眼眸在这漆黑的胡同里亮得瘆人,经过时那人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哥们,第一次吧,你再这样走两遍,小命就得报销。”
摩托轰的一声,已经走远了。
赫枫自嘲地扯了下后脖领,才发觉领口已经湿透。
十二分钟后他走到事发下水井处,井口盖了一块八个厚的铁板,折射着稀薄的月色,铁板上氤氲着一层雾气。
赫枫一边想象着荣祥当晚如何一步步走过来,又是如何一脚踏上盖板井壁塌陷,井盖猝然翻越,荣祥的身体直接坠落,慌乱之中他本能地两手乱抓, 这时脑袋突然撞在还悬在井边的盖板上
赫枫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口翻腾,几欲破茧而出;他长吐几口气,左手扶住右肩,三年前那里受过枪伤,天气一有变化就会有所感觉,比天气预报还准。
身体下坠,双手抓狂,最易受的伤应该是肩膀胳膊,脑袋即使发生碰撞也应该是落入井中时发生,冲击力不会那么大
而法医明确说死者额头的伤是碰撞井盖产生
赫枫习惯性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想不通的地方他喜欢在纸上画上几笔,死者身体强壮,且有点武功,一般人不可能无声无息地靠近他,他心里在死者和骑摩托的人之间连了一条粗壮的直线。
他在井边站了一会儿,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他掐着时间算了算,现在是夜里十点,正是吃夜宵的时间,外卖小哥的摩托车平均两三分钟就会过去一辆。
皮克弄得那幅鸟瞰图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这条胡同有四个岔口,岔口再岔口,组合起来有几十种可能性……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狭窄的一线星空,脑子突然像炸开一样。
这些外卖小哥之所以游走在这些胡同窄巷里,就是把锦园商业中心做为据点,接的单会以商业街为中心,那么他们将外卖送出去后,必然会立刻返回接下一单,绝对不可能远离……
那么那个时间段离开这个片区的外卖小哥就一定有嫌疑……
赫枫掏出手机,就着月光给皮克留言,一抬头看见不远处那个名存实亡的门禁后一双灼灼的大眼睛。
……
他见过施小琳不下三次,照片视频更是数不胜数,每次见面都觉得她又有了新的变化。
站在面前的施小琳穿了件桃红色羽绒服,头发盘在头顶,面若桃花,看见他竟然露出一丝羞怯的笑容,这笑压住了她浓烈的美,有了可爱的邻家女孩气质。
她身上有了烟火气。
赫枫突然觉得施小琳的选择没错,不顾一切摆脱哥哥和家人她才能破茧重生,如果她是个聪明人她应该这样选择。
如果她是个聪明人……
“施小琳,才下班吗?”赫枫跟着施小琳往回走,路过一家轻咖店,提议进去吃点东西。
施小琳点点头,没说话。
“结案后有什么打算,去找你父母?”
施小琳摇摇头,小声说,“这里挺好的,我喜欢这里,甘姐姐也很关照我,我喜欢这里。”
“甘霖?”赫枫并不诧异,江琳琅的好转是因为施小琳的逃离带来的契机,正常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对她置之不理,脱口问道,“既然知道你的艰难,为什么不直接给你找个地方住。”
“甘姐姐提过,让我住她爸妈家,我没答应,我没为琳琅做什么。”
甘霖的提议让赫枫有些意外,给钱,或者提供帮助都说得过去,但让施小琳住进甘家,等于把她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这似乎有些过了。
如果施小琳与肖元雄的死有关联,从谢全,黄兴,荣祥,钱兰心接连被杀可以看,凡是与肖元雄有瓜葛的人都是凶手的目标,施小琳的处境是危险的。
赫枫惊出一身的汗。
施小琳虽然一直在他们监控下,甘霖却意识到了施小琳的危险。
甘霖,他再一次感到后背发凉。
“听说你现在住的地方也只能住半年,半年后呢”
“我存钱了,”施小琳眼里闪烁着光彩,“半年后我就能租一间真正的房子。”
“对,”赫枫斟酌片刻,“你怎么会站在那里?是等人吗?还是发现了什么?”
施小琳摇摇头,“我想以后走胡同上下班,可陈姐总是吓唬我,所以我每天下班只要时间不太晚都过来看一会儿,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过了年,我就走胡同。”
“昨晚你来看过吗?”
施小琳又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昨天不来看?”
施小琳奇怪地看他一眼,“昨晚肚子疼。”
赫枫有些张口结舌,默默看了施小琳一眼,正看见她闪烁的眼睛里最后的余光。
荣祥既然跟踪谢全的偷拍,他必然知道施小琳的存在;施小琳是不是也见过他,如果见过,她一定会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施小琳与杀人现场相距很近,按皮克的说法,施小琳是一个蹊跷又危险的存在,他一直不以为然。
这是头一次他在施小琳温顺的垂眸里看到一丝鬼魅的戾气。
“我今天拿了工资,3500,还有1500的提成,5000块呀,”施小琳突然说,虽然压抑着,声音依然带着兴奋,脸颊绯红,眼里闪烁着流光溢彩。
“活不重,还能拿这么多钱,又能学技术,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就想出来走走,本来想去找甘姐姐,可是太晚了……
“努力的人都会有收获。”赫枫的黯然的心情也随之明亮起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施小琳不断地摇头,“是我运气好,真的是我运气的。”
赫枫理解她的意思,她也曾努力过,可是却落入沼泽,越是努力挣扎越是无法挣脱。
可到底是挣脱了。
“你恨他们吗?”赫枫莫棱两可地问,又怕掀开她心里的伤痛,忙补充道,“你父母对你不管不顾,你哥哥”
施小琳喝了口简餐配套的可乐,“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下雨的早上,一睁眼看见家里所有的鞋子都漂在水面,”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真的,就记得这一幕,那之后爹娘就走了,那之后家里再没漏过雨;我很想他们,可又很害怕他们回来,那时候我就知道离开家乡是我们的命,很小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他只能这么说,肤浅,又无趣。
“我觉得我的命真好,”施小琳热切地盯着赫枫,“我能做很多事,因为有些事不做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赫枫笑了一下,却又一愣,下意识地盯着她,“怎么会活不下去,你以后只会越活越好,越活越精彩;苦难就像一座山,翻过去就翻过去了,别再回头。”
“您说得对。”施小琳又喝了一口可乐,啧了一声,“有很多好事等着我,对吧。”
……
“这次网侦一组又立功了。”皮克指着韩义。
韩义不好意思地把投影仪装好,“多亏领导的指导,说实话,那块的监控我们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一直没有突破。”
画面上是滨河社区的鸟瞰图,胡同,小径,马路的颜色被加粗,整个社区仿佛被一把利刃切割成无数碎块。
“滨河社区是中型社区,由十二个分区组成,总计约有123栋楼;新小区旧小区基本各占一半,里面的道路监控无数,开始我们就被困在这些监控里,脑袋都大了;其实整个社区一共就东西南北四个出口;赫队说得对,如果那人真是骑摩托从胡同离开,即使他拐弯抹角,故意布下迷魂阵,最后的目的也是离开,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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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克接过荧光笔补充道,“今天下午我们去滨河那边找外卖小哥了解了一下,他们基本不会出滨河社区。”
韩义点了一下鼠标,画面闪现一辆模糊的摩托车,“荣祥的死亡时间是22:00至22:30,22:00至24:00,我们在四个出口一共捕捉到四辆外卖摩托,其中三辆已经找到,只有这一辆……”
皮克说,“这是技术科给锐化的摩托车,威挺v13,五成新,滨城外卖小哥挺喜欢用这种车;它从滨河社区西边的环湖中路和山人路十字路口通过后,就再没有踪影。”
韩义又换了一张鸟瞰图,“摩托是顺着环湖中路方向骑行的,过了十字路口,左边是滨沙河公园,右边是区政府,他不可能进入这两个地方。”
赫枫闭上眼睛,脑子里闪现出寂静的夜晚,空旷的马路上一辆疾驰而过的摩托车慢慢停下来……
他举起手,“查查摩托消失后附近路口通过的车辆。”
办公室只听见韩义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
赫枫和皮克走到一边,皮克小声说,“你这个思路提醒了我,他会不会把车开进社区某处停下,摩托放在后备厢,从胡同骑回来后,又开车离开?”
赫枫想了片刻,“有这种可能性,但从犯罪心理学角度去看,罪犯不喜欢在陌生环境行凶,而滨河社区对于他属于既陌生又危险的地方,选择摩托车就是为了迅速逃离,在没有离开危险地带时,他不太可能停下脚步。”
“有了。”韩义压抑着兴奋,猛地一回车。
那辆摩托车从十字路口消失十分钟后,一辆灰色名爵ng三厢轿车稳稳地驶过环湖中路和府城路十字路口。
“可惜是个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