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坟坡上,夜风穿过残碑断碣和荒草,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月光被流动的云层时遮时露,投下变幻不定、鬼魅般的阴影。苏宛之和赵永峰伏在冰冷的荒草中,紧紧盯着下方垭口处那几个晃动的黑影和明明灭灭的烟头火星,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距离不算近,但在这死寂的荒坡上,任何声音都可能被放大。那几个黑影似乎只是普通的巡逻哨兵,穿着土黄色的军装,挎着步枪,姿态松散,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抱怨。
“妈的,这鬼地方,阴气森森的……”
“少废话,头儿让守这儿,就老实守着。听说西北边闹得凶,死了好几个‘太君’的人……”
“‘太君’发火,咱们这些跑腿的就得跟着倒霉……这大半夜的,困死了……”
是伪军。听口气,像是被临时抽调来加强这个原本可能不那么重要的垭口岗哨。他们并没有特别警惕,更像是例行公事。
赵永峰伏在苏宛之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道:“四个, 也许五个,站得散,没掩体,警惕性不高。”他观察着地形,“不能硬闯。绕过去,从左边那片乱葬岗后面走,林子密,能避开他们视线。”
苏宛之点头。她注意到赵永峰说话时,气息有些不稳,借着惨淡的月光,她看到他左臂之前受伤的地方,衣袖上的暗色似乎更深了,可能是刚才潜水或攀爬时挣裂了伤口。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赵永峰示意苏宛之跟上,两人如同夜行的狸猫,紧贴地面,利用坟包和荒草的掩护,缓缓向左翼那片更加荒芜、林木也更茂密的乱葬岗区域移动。动作慢到了极点,生怕带起一点草叶的晃动。
就在他们移动到一半,距离伪军哨兵侧面约三十米,即将没入乱葬岗边缘的阴影时,异变陡生!
垭口的另一侧,也就是陈默小队可能接近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被刻意压抑的惊呼,紧接着是重物摔倒和枝叶折断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谁?”垭口处的伪军哨兵立刻警觉起来,烟头被迅速踩灭,枪栓拉动声哗啦响起!几道手电光柱胡乱地扫向声音来源的黑暗山林!
“那边有动静!过去看看!”一个似乎是头目的伪军低喝道。
四个伪军立刻端起步枪,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呈散兵线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了另一侧。
赵永峰和苏宛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那边是谁?是偶然经过的野兽?还是……别的什么人?
顾不上细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伪军被引开,垭口出现了短暂的空当!
“走!”赵永峰低喝一声,不再隐藏,背着林皓,猛然从藏身处跃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垭口!苏宛之紧跟其后,心脏狂跳。
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一闪而过,快速穿过空旷的垭口区域,冲进了对面更加茂密黑暗的山林。身后,伪军的呼喝声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以及另一侧山林中隐约传来的、似乎是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的窸窣声,都被迅速抛在身后。
一口气冲进山林深处,确认暂时安全后,两人才停下来,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息。
“刚才……那边是什么?”苏宛之心有余悸,回头望向黑黢黢的垭口方向。那边已经恢复了寂静,伪军似乎没有追过来,也没有爆发枪战。
“不知道。”赵永峰摇头,眉头紧锁,“可能是野兽,也可能是……和我们一样想从这里过去的人。”他顿了顿,“如果是后者,他们可能帮我们吸引了火力,但也可能……陷入了麻烦。”
苏宛之心中一动。会是谁?难道是……陈默队长他们?这个念头让她既担心又升起一丝希望。
“不管是谁,我们现在顾不上了。”赵永峰检查了一下背上的林皓,确认他依旧昏睡,只是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我们必须继续走,趁伪军被吸引,尽快远离这一带。”
两人稍作休整,辨明方向,继续朝着东方,向着猎道防线更外围的区域潜行。经过刚才的惊险,他们的行动更加谨慎,尽量选择林木最密、地势最复杂的路径。
与此同时,在垭口的另一侧山林中。
陈默脸色铁青,山猫则死死捂着一个队员(代号“石头”)的嘴,另一只手紧握匕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猴子靠在一棵树后,额头冷汗涔涔。而被捆着的灰雀,则歪倒在草丛里,眼中却闪过一丝诡异的、近乎幸灾乐祸的光芒。
刚才那声惊呼和摔倒,正是“石头”发出的。他们在黑暗中摸近垭口时,“石头”不小心踩到了一个被落叶掩盖的野兔洞,扭伤了脚踝,痛呼出声,连带撞倒了一片灌木。
虽然山猫反应极快,立刻制住了他,但声音已经传了出去,引来了伪军的注意。
“废物!”山猫低骂一声,眼神如刀般刮过“石头”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他们此刻藏在一片茂密的荆棘丛后,能听到伪军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妈个巴子,明明听到这边有声音……”
“会不会是野物?”
“看看再说,小心点……”
手电光柱在附近的林木间晃动。陈默迅速判断形势:伪军人数不明,但听脚步声至少有四五个。他们现在带着伤员(猴子和扭脚的石头)以及俘虏(灰雀),一旦交火,很难迅速摆脱,而且枪声会引来更多敌人。
不能打!只能藏,或者……想办法把伪军引开。
陈默目光扫过被山猫死死捂住嘴、眼中充满恐惧和歉意的石头,又扫过角落里眼神怨毒却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的灰雀,心中有了决断。
他对山猫做了几个极其迅速的手势。山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冷酷。他松开捂着石头嘴的手,却用匕首抵住了石头的咽喉,眼神警告他绝对不许出声。然后,山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布包,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可能是火药和碎石),又捡起一块石头。
陈默则悄无声息地挪到荆棘丛另一侧,对着猴子做了个“准备”的手势,然后指了指灰雀。
猴子虽然腿伤疼痛,脑子却转得极快,立刻明白了队长的意图。他强忍疼痛,一点点挪到灰雀身边,在她惊恐的注视下,用没受伤的手,猛地扯掉了她嘴里的布团,同时将自己的手掌狠狠捂了上去,防止她叫喊,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她的头发。
这时,伪军的脚步声已经到了荆棘丛外不到十米的地方,手电光甚至有几缕透过了枝叶缝隙。
山猫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那个小布包和石块,朝着与他们藏身处相反方向、更远的山林深处,奋力掷了出去!
布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地时发出“噗”的一声轻响,紧接着。
“砰!”一声不算响亮但足够引起注意的闷响传来,伴随着几点微弱的火星和灌木晃动!
“在那边!”伪军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手电光齐刷刷地转向爆炸声响起的方向。
“追!”伪军头目喊道,脚步声迅速朝着那个方向追去。
就在伪军被引开的瞬间,陈默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荆棘丛中窜出,却不是冲向伪军,而是冲向另一个方向,垭口!山猫紧随其后,同时反手一刀,狠狠割断了捆绑灰雀双脚的绳索(但双手仍被反绑),低喝道:“走!”
猴子也强撑着,拽着灰雀的头发,几乎是拖着她,跟着陈默和山猫,朝着垭口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扭伤脚的石头则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地拼命跟上。
他们的计划很明确:利用爆炸物制造混乱引开伪军注意力,然后趁着垭口空虚,强行冲过去!至于灰雀,现在还不能丢,但也不能让她成为拖累,所以割断脚上绳索让她能自己跑,但控制着她。
然而,他们低估了伪军的反应速度,也低估了灰雀的狡猾。
就在他们冲到垭口边缘,月光照亮前方相对开阔的地带时,身后被引开的伪军中,似乎有人察觉不对,喊了一声:“等等!那边好像也有人影!”
同时,一直被猴子拖拽着的灰雀,眼中凶光一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了猴子捂着她嘴的手掌上!
“啊!”猴子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灰雀趁机,用被反绑的双手,狠狠撞向猴子的伤腿!
猴子惨叫一声,剧痛让他瞬间失去平衡,连同灰雀一起,滚倒在地!
“猴子!”陈默和山猫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而就在这时,先前被引开的部分伪军已经调头回来,手电光再次扫向垭口,瞬间捕捉到了滚倒在地的猴子、灰雀,以及正要冲过来的陈默和山猫!
“在这里!开枪!”伪军头目厉声大喊!
“哒哒哒”冲锋枪的扫射声骤然响起!子弹如同泼水般射向垭口!
陈默和山猫本能地卧倒翻滚,躲到一块岩石后,子弹打在岩石上,火星四溅!猴子则拖着伤腿,连滚爬地躲到另一个坟包后面,灰雀却趁机挣脱了猴子,不顾双手被绑,连滚爬地朝着伪军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尖声大喊:“我是自己人!别开枪!抓他们!他们是‘山鹰’!”
“妈的!叛徒!”山猫怒吼,举枪就要射击,却被陈默按住。
“撤!进林子!”陈默当机立断。伪军火力已经被完全吸引过来,灰雀又叛变指认,再留在垭口就是死路一条。他对着猴子藏身的方向大喊:“猴子!往东边林子里撤!快!”
说完,他和山猫一边用火力压制追兵,一边朝着东侧山林深处且战且退。猴子也忍着腿上新旧伤叠加的剧痛,拼命朝着东边爬去。
伪军在灰雀的指引下,分出部分人追击陈默和山猫,另一部分则朝着猴子包抄过来。
枪声、喊叫声、脚步声,瞬间打破了老坟坡死寂的夜晚。月光下,人影幢幢,子弹横飞,一场混乱的遭遇战在这片荒凉的坟地边缘骤然爆发。
而此刻,已经穿过垭口、进入东侧山林一段距离的苏宛之和赵永峰,也被身后骤然响起的激烈枪声惊动,猛地停下了脚步。
“打起来了!”苏宛之回头望向枪声大作、火光闪烁的垭口方向,脸色发白。是刚才帮他们吸引伪军的人?他们被伪军咬住了?
赵永峰侧耳倾听,枪声中有日式冲锋枪的连发声,也有中正式步枪和手枪的还击声,战斗相当激烈。“听枪声,至少两股人在交火,一方火力明显占优。被咬住的人情况不妙。”
“会不会是陈默队长他们?”苏宛之急切道。
“有可能。”赵永峰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枪战方向,“但我们现在不能回去。回去不仅救不了人,还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辜负了他们吸引火力的作用。”他顿了顿,“而且,枪声一响,附近的‘影傀’和伪军都会被吸引过来,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片区域,越远越好!”
道理苏宛之都懂,但听着身后激烈的交火声,想着可能陷入绝境的同志,她心如刀绞。
“走!”赵永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重新背稳林皓,拉着苏宛之,朝着与枪战方向相反的、更深的东方山林,头也不回地疾行而去。
身后,垭口的枪声依旧激烈,还夹杂着爆炸声(可能是手榴弹)。月光下,两个不同的逃亡方向,一组人被迫卷入血战,另一组人则背负着希望与愧疚,继续向着未知的黑暗深处亡命奔逃。
命运的轨迹在这片坟场边缘短暂交汇,又因残酷的现实而被迫分离。谁能在追捕与厮杀中存活下来?谁又能最终抵达希望的彼岸?
东方的天际,依旧是一片沉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