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山林,在亡命奔逃的脚步声中,显得格外幽深与黑暗。枪声、爆炸声、呼喊声,在身后渐渐变得稀薄、遥远,最终被无边的林木和风声彻底吞噬。但那种无形的紧迫感和愧疚,却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苏宛之。
她机械地迈动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紧跟着前方赵永峰那个在黑暗中依旧沉稳坚定的背影。林皓的重量压在她的背上(后半段路程换她背了一段,以让赵永峰稍作喘息),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伤口和酸痛的肌肉。汗水早已流干,喉咙里只剩下干涸的血腥味。
不能停,不能想。赵永峰的命令如同烙印刻在脑海。可垭口方向那骤起的枪火,战友们可能浴血奋战甚至牺牲的景象,总是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现。猴子……他还活着吗?
“停下。”前方赵永峰突然低声道,同时一把扶住了几乎要撞上树干的苏宛之。
他们来到了一处相对平缓的、长满低矮灌木的林间空地边缘。月光在这里被高大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赵永峰侧耳倾听片刻,又仔细嗅了嗅空气。
“暂时安全。休息一刻钟。”他卸下背上的林皓,靠在一棵树下,自己也靠着树干坐下,胸膛微微起伏。连续的高强度奔逃和背负,即使是他也感到了疲惫。
苏宛之几乎瘫倒在地,小心翼翼地放下林皓,检查他的状况。他依旧昏迷,呼吸微弱但平稳,额头不再滚烫,转为一种虚弱的温热。这大概是今夜唯一的好消息。
赵永峰拿出水囊,递给苏宛之:“喝一点,慢点。”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苏宛之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身后的事,专注于眼前。“赵大哥,我们……离青山镇还有多远?”
赵永峰抬头,透过树叶缝隙望了望模糊的星空,又仔细辨认了一下周围的地形。“我们现在在猎道防线东南方,大概……二十里山路。直线距离不远,但山路难走,还要避开可能存在的哨卡和巡逻队。”他顿了顿,“最危险的一段已经过了,但接下来不能大意。天快亮了,白天行动更容易暴露。”
“那我们现在……”
“找地方隐蔽,等下一个夜晚。”赵永峰语气果断,“必须让林皓缓一缓,我们也需要恢复体力。我知道前面不远有个地方,是早年间山里人避匪挖的废窑,应该还能藏身。”
他起身,重新背起林皓。“再坚持一下。”
两人再次启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于密林中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那个废弃的土窑。窑口半塌,被藤蔓和灌木掩盖,里面空间狭窄,充满土腥味,但足够隐蔽和干燥。
将林皓安置在最里面,赵永峰用枯枝和泥土稍稍堵了堵窑口,只留下通风的缝隙。两人靠着冰冷的窑壁坐下,沉默地咀嚼着最后一点硬邦邦的干粮。
窑外,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深蓝,林间响起了早起的鸟鸣,清脆却带着寒意。
“赵大哥,”苏宛之望着窑口缝隙透入的那一线微光,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垭口那边……他们……”
赵永峰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听枪声,交火很激烈,但持续时间不算太长。要么是一方迅速突围或全歼了对方,要么……”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现在想这些没用。我们能做的,就是活下去,把东西送出去,才对得起任何可能付出的牺牲。”
苏宛之默然。她知道赵永峰是对的。可理智无法完全平息情感的波澜。
“睡一会儿吧。”赵永峰闭上眼睛,“我守着。天亮后,我们不能生火,也不能有大动静。保存体力是关键。”
苏宛之也闭上了眼睛,但睡意全无。各种画面在脑海中翻腾。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模糊之际,窑外极远处,似乎又传来一声极其隐约的枪响?非常孤单的一声,很快被山林吞没。
她猛地睁眼,看向赵永峰。赵永峰也睁开了眼睛,眼神锐利地望向枪声传来的大致方向,是西北,大概还是老坟坡一带。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战斗,并未完全结束。还有人在山林中挣扎,逃亡,或者……追杀。
老坟坡,晨光熹微。
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和泥土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几具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尸体横陈在荒草和坟冢之间,姿态扭曲。破碎的枪械、散落的弹壳、烧焦的草木,无声诉说着昨夜战斗的激烈。
陈默靠在一块残破的墓碑后,脸色苍白,左肩被子弹擦过,鲜血染红了半片衣袖。山猫伏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土坎下,右腿中弹,用撕下的衣襟死死勒住伤口上端,额头上冷汗涔涔,但眼神依旧凶狠,紧盯着前方。
他们成功击退了伪军的第一波攻击,并趁乱干掉了四个敌人。但伪军人数占优,又有灰雀那个叛徒指认,很快重新组织起来,将他们压制在这片坟地里。交火持续了后半夜,直到天色微明,伪军似乎接到了什么命令,或者是忌惮他们的战斗力,才暂时停止了进攻,但并未撤离,而是散开形成了包围圈,显然想困死他们。
猴子不见了。在最初的混乱中,猴子拖着伤腿,朝着东边林子爬去,后来枪声大作,陈默和山猫被火力压制,无法顾及。现在不知生死。
而灰雀……那个叛徒,在最初的指认后,就躲到了伪军队伍后面,再未露面。
“队长,”山猫忍着痛,低声道,“子弹不多了。我的腿……也废了。你带着剩下的子弹,找机会……冲出去吧。我留下断后。”
“闭嘴。”陈默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我们‘山鹰’,没有丢下战友的传统。”
他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步枪,只剩最后三发子弹。手枪弹夹也空了。山猫的冲锋枪子弹也所剩无几。突围希望渺茫。
但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他观察着四周的地形和伪军的分布。伪军大概还有七八个人,分散在几个坟包和岩石后,封锁了主要的出路。但他们的包围圈并非铁板一块,东南方向因为地势较开阔,伪军布置的人手相对较少,或许……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具伪军尸体旁掉落的一枚日制手雷上。
“山猫,”陈默低声道,“掩护我。我去捡那颗手雷。”
“太危险了!”山猫急道。
“这是唯一的机会。”陈默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墓碑后窜出,以极快的速度之字形跑向那具尸体!
“那边!开枪!”伪军立刻发现了他的动作,枪声再次响起!
子弹啾啾地打在陈默脚边和身后的泥土上!他扑倒在地,翻滚,抓起那枚冰冷的手雷,又拼命滚向另一座坟包后面!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却惊险到了极点。
山猫也在同时开火,用精准的点射压制了几个试图瞄准陈默的伪军。
陈默背靠着坟包,剧烈喘息,检查手中的手雷。引信完好。
“准备!”他对山猫喊道,“我数三声,扔出手雷后,我们一起往东南冲!能跑多远跑多远!”
山猫咬牙点头,将冲锋枪里最后的子弹压上膛。
然而,就在这时,包围圈外,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和更加嘈杂的人声!不止一辆车!还有更多的脚步声!
陈默和山猫的心同时沉到谷底。敌人的援兵到了!而且听动静,来的人不少,很可能有“影傀”的正规行动队!
果然,几辆蒙着帆布的卡车颠簸着冲上了老坟坡边缘的土路,戛然停下。车上跳下来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穿着灰色劲装的“影傀”队员,动作迅捷,迅速散开,接替了伪军的包围位置,形成了更加严密、专业的包围圈。
一个面色冷峻、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走到了包围圈前沿。他先是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伪军的尸体和狼狈的伪军残兵,然后目光落在了陈默和山猫藏身的方向。
“‘山鹰’小队,陈默队长。”中年男子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陈默耳中,“久仰了。你们的顽强,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游戏该结束了。”
他挥了挥手。几名“影傀”队员立刻从车上抬下一件用帆布盖着的东西,看形状,像是一挺轻机枪,甚至是……掷弹筒?
陈默和山猫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如果敌人动用重火力,他们连最后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投降吧,陈队长。”中年男子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冰冷而笃定,“交出你们携带的情报,以及‘游子’的下落。我可以保证,你和你的队员,会得到符合身份的待遇。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想想你的队员,他们或许还有救。”
他特意顿了顿,补充道:“比如,那个拖着断腿爬进东边林子的小伙子……他叫猴子,对吗?我们的人,已经追上去了。”
猴子!陈默的心猛地一抽。猴子还活着?但也被追捕?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陈默。前有强敌,后无退路,战友或死或伤或被追,情报……他看了一眼怀中那份用油布包裹、贴身藏着的备用密码本和联络点名单(这是他从灰雀身上搜出的副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就算死,这些东西也绝不能落入敌手!
他看向山猫。山猫也看着他,眼神平静,缓缓点了点头。两人都明白了彼此的决定。
陈默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坟包后站起,高举着那枚手雷,拇指扣在拉环上,对着远处的“影傀”尽全身力气怒吼:
“狗汉奸!想要情报?做梦!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你们垫背!”
他的吼声在山坡上回荡,充满了悲壮与不屈。
“影傀”头目脸色一变,厉声道:“开枪!打死他!”
然而,就在“影傀”队员举枪瞄准,陈默准备拉响手雷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极其清脆、突兀的枪声,从“影傀”队伍侧后方的山林中响起!
子弹精准地穿过人群间隙,打在了那挺刚刚揭开帆布、露出狰狞枪口的轻机枪的枪机上!火星迸溅,机枪手惨叫一声捂着手倒下!
这一枪太过突然,也太精准!瞬间打乱了“影傀”的阵脚!
“有狙击手!在那边!” “影傀”队伍一阵骚动,部分人立刻调转枪口,朝着子弹射来的方向盲目扫射!
陈默和山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是谁?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帮助他们?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东南方向原本相对薄弱的伪军防线处,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和倒地声!紧接着,一个瘦削却矫健如猎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伪军身后的灌木丛中跃出,手中猎刀寒光闪动,瞬间又放倒两人,硬生生在那个方向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身影回头,对着陈默和山猫藏身的方向,打了一个极其熟悉的手势,那是他们“山鹰”内部用于紧急情况下的“跟我来”手势!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身手,那猎刀,那在晨光中一闪而过的、满是风霜却眼神锐利的侧脸……
是老姜?那个救了猴子、神秘莫测的深山采药人?
陈默心中狂震,来不及细想,一把拉起山猫,低吼一声:“冲!”
两人趁着“影傀”被侧面狙击手吸引、东南防线被老姜突破的绝佳时机,用尽最后力气,朝着那道豁口亡命冲去!
“拦住他们!” “影傀”头目气急败坏地大喊。
枪声再次大作,但大部分火力被侧翼山林中那神出鬼没的狙击手(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极其刁钻)和老姜的悍勇搏杀所牵制。陈默和山猫连滚爬地冲过了开阔地,扑进了东南方向的密林之中!
“追!一定要抓住他们!死的也行!” “影傀”头目暴跳如雷。
大批“影傀”队员和伪军残兵朝着东南山林追去。而侧翼那个神秘的狙击手,在又开了两枪、击伤一名“影傀”队员后,也如同融入山林的雾气般,悄然消失,再无踪迹。
老坟坡上,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尸体、弹壳,和那个面色铁青、金丝眼镜后闪烁着冰冷怒火的“影傀”头目。他弯腰,捡起地上陈默在冲锋时不慎掉落的一小片染血的衣角,紧紧攥在手里。
“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我找出来!还有那个狙击手,那个用猎刀的……都要查清楚!”他咬牙切齿地下令。
晨曦终于完全照亮了这片饱经蹂躏的荒坡,却驱不散那浓郁的血腥和杀机。逃亡者虽然暂时脱困,但追捕的网,已然收得更紧,更加致命。
而在东边更深的林海中,拖着伤腿、浑身泥污血迹的猴子,正靠在一棵树下,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再次激烈起来的枪声和追捕声,眼神中充满了担忧、绝望,以及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弱的希冀。
他能做的,只有继续向前爬,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