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深处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仅凭赵永峰手中那一点摇曳的火折子微光,只能勉强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脚下崎岖不平,时而需低头钻过低矮的岩隙,时而要涉过冰凉刺骨的浅水洼。硫磺味逐渐被另一种更加清冷、带着水腥和岩石气息的味道取代。
水声越来越大,从隐约的滴答,变成了持续的、沉闷的轰鸣。
“跟紧,脚下湿滑。”赵永峰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带着回音,低沉而稳定。他背着林皓,身形依旧矫健,仿佛黑暗与复杂地形对他毫无阻碍。
苏宛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一手扶着湿滑的岩壁,一手紧握着枪。冰冷的水不时灌进鞋里,冻得她脚趾麻木。左肩的伤口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中隐隐作痛,但她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脚下的路和前方那点微弱的火光上。
身后的远处,隐约传来了嘈杂的人声,被曲折的洞壁过滤得模糊不清,但确实在逼近。追兵进洞了!
这让他们本已艰难的行程,更添了几分亡命奔逃的紧迫。
通道开始向下倾斜,坡度越来越陡。水流声已经近在耳边,空气也变得越发潮湿寒冷。终于,转过一个急弯,火折子的光芒映照下,一条地下暗河出现在眼前。
河水在黑暗中流淌,看不清宽度,只能听到它奔流不息的咆哮。水色在微光下呈现出一种幽暗的墨绿色,水汽扑面而来,带着透骨的寒意。河岸是狭窄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无比的岩石平台。
“就是这里。”赵永峰停下脚步,将火折子举高,照亮前方。暗河一侧的岩壁上,距离水面约半人高的地方,有一道狭窄的、黑黢黢的水平裂隙,大约只容一人勉强匍匐通过,里面传来更强的水流风声。
“从那里钻进去,顺着水流方向,大概百十丈,能到另一头的出口。出口在半山腰,很隐蔽。”赵永峰语速加快,“水很冷,里面空间窄,不能停,一口气过去。我先带他进去,你在后面,抓紧时间,千万别卡住,也别回头。”
苏宛之看着那仅容身躯通过的黑暗裂隙,听着里面传来的、如同怪兽喘息般的水流轰鸣声,心底掠过一丝本能的恐惧。但她没有任何犹豫,用力点头:“明白!”
赵永峰深吸一口气,将背上的林皓调整到更适合爬行的位置,用剩余的布条将自己和林皓捆得更牢,然后将猎枪斜挎在胸前。他最后检查了一下火折子(用油布小心包裹着),率先俯身,钻进了那道裂隙。
火光立刻被裂隙吞噬了大半,只能看到里面极其有限的一段,粗糙湿滑的岩石顶部紧贴着后背,身下是湍急冰冷的暗河水。赵永峰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只有水花溅起的声音和衣物摩擦岩石的窸窣声传来。
苏宛之不敢耽搁,将手枪插回腰间(确保不会掉落),学着赵永峰的样子,俯身钻了进去。
瞬间,冰冷刺骨的河水淹到了她的胸口,激得她差点叫出声。水流的力量比她想象的要大,推挤着她,寒意瞬间穿透衣物,直侵骨髓。头顶的岩石冰冷湿滑,压迫感十足,空间狭窄得连抬头都困难。火光在前方摇曳,映出赵永峰奋力前行的模糊背影和拍打在岩石上的白色水花。
她咬紧牙关,用手扒住两侧滑不溜手的岩壁,双腿在冰冷的水流中蹬踏,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每一下动作都异常艰难,水流冲击,寒冷侵蚀,狭窄空间带来的窒息般压迫感,几乎要让她崩溃。身后的洞窟深处,追兵的人声似乎又近了一些,虽然被水声掩盖大半,却如同催命的鼓点。
不能停!不能回头!
她心中只剩下这个念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点微光,模仿着赵永峰的动作,手脚并用,在冰冷黑暗的河水中,在压迫的岩隙间,拼命向前。
这一段路程,仿佛没有尽头。时间感完全消失,只有冰冷的触感、湍急的水流、狭窄的压迫和肺部火辣辣的疼痛。就在苏宛之感觉四肢快要冻僵、力气即将耗尽时,前方赵永峰的火光忽然向上移动,紧接着,他带着林皓猛地向上一挣,消失在了上方!
到出口了!
苏宛之精神一振,用尽最后力气向前扑去。果然,前方水流变得平缓了一些,头顶的岩石陡然升高,出现了一个向上的、被水流冲刷出的斜坡。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湿透的身体刚一脱离冰冷的河水,就被一股强劲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山风吹得一个激灵。
天光!久违的天光,虽然依旧阴沉,但足以让她看清周围,这是一个位于陡峭山壁中段、被茂密藤萝完全遮蔽的天然石台。下方是幽深的山谷,上方是更高的悬崖。暗河的水从这里涌出,形成一道不大的瀑布,泻入下方的深潭,轰鸣声正是由此而来。
赵永峰已经解开了林皓,正快速检查他的状况。林皓浑身湿透,脸色在黯淡天光下白得吓人,但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快,帮他换掉湿衣服,用我的外衫。”赵永峰将自己那件厚实但也被浸湿大半的旧外套脱下,又从怀里掏出用油布包着、居然还保持着一点干燥的火折子和药品。
苏宛之哆嗦着,用几乎冻僵的手指,帮林皓换下湿透的衣物,裹上赵永峰的外套。她自己也只能勉强拧干衣摆的水,寒冷让她牙齿打颤,嘴唇发紫。
赵永峰点燃了火折子,但这里风大,火焰摇曳不定。他迅速扫视了一下这个石台,指了指最里面一个稍微凹陷、背风的角落:“去那里,挤在一起,能暖和点。我找点能烧的东西。”
石台上散落着一些枯枝和漂流木,虽然也潮湿,但在赵永峰熟练的引火技巧下,还是勉强升起了一小堆微弱的火苗。火焰带来的热量有限,但已经是雪中送炭。两人将林皓挪到火堆旁,紧紧靠在一起,汲取着那一点点宝贵的温暖。
直到这时,苏宛之才感觉到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和冰冷,以及劫后余生的虚脱。她看着下方轰鸣的瀑布和深谷,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黑黢黢的、仍在向外涌水的洞口,心有余悸。
“他们……会追过来吗?”她声音颤抖地问。
赵永峰警惕地盯着洞口,摇了摇头:“那条水路,不知道底细的人不敢乱钻。就算敢,里面岔道可能不止一条,水流急,空间窄,他们带着装备更难通过。就算真有人跟过来……”他拍了拍身边的猎枪,“这里易守难攻。”
话虽如此,两人都不敢完全放松。赵永峰让苏宛之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温,自己则守在靠近洞口的位置,监视着动静。
幸运的是,直到那堆小小的篝火渐渐熄灭,洞口中除了奔涌的河水,再没有其他东西出来。追兵似乎被那条险恶的地下暗河拦住了,或者选择了别的搜索方向。
林皓在换了干衣、靠近火堆后,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但依旧昏迷不醒。赵永峰又给他喂了一次药。
天色在等待中渐渐变得更加阴沉,山风也带上了雨前的湿润气息。
“要下雨了。”赵永峰看了看天,“我们得找个更稳妥的地方过夜。这里虽然隐蔽,但太暴露,下雨就麻烦了。”
他观察了一下地形,指着石台上方:“从这边能攀上去,上面有一片老林,我知道一个废弃的炭窑,稍微收拾一下能挡雨。”
两人再次动身。攀爬又是一番辛苦,但比起暗河中的挣扎,已算不得什么。在赵永峰的帮助下,他们顺利登上了石台上方的山脊,钻进了茂密的原始森林。林中光线昏暗,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
废弃的炭窑隐藏在几棵巨大的古树后面,半塌陷的土窑洞内空间不大,但干燥,能勉强容纳三人,洞口还有倒塌的棚架可以稍作遮掩。
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喘息、躲避风雨的角落。
赵永峰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带回了一只野雉和不少干燥的柴火,这次可以生一堆像样的火了。温暖的火光驱散了洞内的阴寒,烤肉的香气让人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安慰。
苏宛之小口吃着烤熟的雉肉,感觉热量和力气一点点回到身体里。她看着火光映照下赵永峰坚毅而沧桑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疑问。
“赵大哥,”她轻声开口,“这些年,你一直一个人在这山里吗?”
赵永峰拨弄着火堆,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差不多吧。当年从苏府离开,回了老家,没过多久,老家那边……遭了鬼子扫荡。”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寒意,“什么都没了。我侥幸躲在山里逃过一劫,后来,就不想再在人多的地方待了。带着恨,也带着这条捡回来的命,进了这西南深山。打猎,采药,偶尔也……给山下一些信得过的人捎点消息,换点盐铁。”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苏宛之能想象出那背后的惨痛与孤寂。一个心怀血仇、身手不凡的汉子,选择与世隔绝,却又并非完全脱离,这本身就意味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和坚持。
“你知道‘影傀’?”苏宛之问。
赵永峰冷笑一声:“怎么不知道?鬼子的走狗,阴沟里的老鼠。这几年在山里转悠的,除了找宝贝的(指地质勘探或盗墓者),就属他们最烦人。我盯他们不是一天两天了。”
苏宛之心中了然。赵永峰的出手相助,绝非偶然。他本就是这片山林的守卫者,对“影傀”有着天然的敌意,加上与苏家的旧谊,这才在关键时刻悍然出手。
“赵大哥,等林皓情况好点,我们还是要往东北方向去,和同伴汇合。”苏宛之郑重道。
赵永峰点点头:“我明白。但现在不行。外面搜得太紧,你们这样出去就是活靶子。先在这里躲几天,等风头稍微过去,我再想办法探路。这山里的路,我比他们熟。”
有了赵永峰的承诺,苏宛之心中稍安。她看着火堆旁依旧昏迷但气息渐稳的林皓,又想到生死未卜的猴子,心中默默祈祷。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炭窑外的树叶和棚架,发出连绵的声响。火焰在洞内跳跃,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土壁上。
暂时的安全,并未驱散所有的阴霾。搜捕的网仍在山中移动,而他们藏身于此,等待着时机,也等待着未知的变数。
西南岩穴。
猴子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左腿断裂处那种温润的“生长感”。疼痛和麻痒已经退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胀和微微的乏力。在老姜的允许和帮助下,他甚至尝试着用单腿和手臂的力量,极其缓慢、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这微小的进步,让他焦灼如焚的心,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老姜又一次在傍晚时分回来,带回了更确切,也更令人不安的消息。
“青山镇东北、西、南三个方向的出山要道,都被卡死了。设了双岗,有‘影傀’的人盯着。”老姜一边整理着带回来的草药(一些是给猴子用的,另一些似乎是他自己采集的),一边平静地叙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山里的搜索圈在缩小。伪军和土匪被逼着往几个重点区域挤压,像是在……驱赶猎物。”
猴子脸色发白:“他们认定苏宛之他们还在那片山里?”
“不确定。”老姜将一株奇特的、根茎呈暗红色的草药仔细收好,“也可能是虚张声势,或者扩大搜索范围以防万一。但对我们来说,没区别。现在任何试图靠近那片区域或者青山镇外围的举动,都很危险。”
“老姜,”猴子盯着他,眼中布满血丝,“你今晚还要出去?”
老姜动作顿了顿,看向猴子:“怎么?”
“带上我。”猴子一字一顿地说,语气里带着近乎偏执的恳求,“哪怕只是把我放在附近一个地方等着!我受不了了!在这里干等,每一刻都是煎熬!我的腿……我能动了,一点点!我保证不拖累你,我就想……离他们近一点,万一……”
“没有万一。”老姜打断他,语气冷硬,“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也会暴露我。你以为这是儿戏?”
猴子颓然低下头,双手插入头发,痛苦地低吼了一声。
看着他这副模样,老姜沉默了片刻,语气稍稍缓和:“不过,我今晚确实要去更靠近封锁线的地方看看。如果……如果真有什么变故,或者发现可行的缝隙,我会回来告诉你。”
猴子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一点希望的火星。
“但是,”老姜严厉地补充,“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在这里,继续用药,运气,尽可能恢复。别做任何傻事。记住,你现在不是累赘的唯一前提,就是你能尽快好起来,哪怕只能勉强走路。”
“我明白!”猴子用力点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夜幕降临后,老姜如同鬼魅般再次消失在岩穴外的山林中。
猴子独自留在昏暗的岩穴里,听着外面渐渐沥沥的雨声,感受着左腿伤处传来的酸胀感,心中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他一遍遍回想着与苏宛之、林皓分别时的情景,设想着他们可能遭遇的种种险境,又强迫自己专注于老姜教给他的那点粗浅的导引气息法门,试图加快恢复的速度。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雨夜的山林,危机四伏,却也暗藏着不可预知的变数。无论是藏身炭窑的苏宛之小组,还是孤身潜入封锁线的老姜,亦或是困守岩穴的猴子,都在这个夜晚,等待着命运的下一步安排。
而在青山镇内,“影傀”的指挥部里,灯光彻夜未熄。一份刚刚破译的、关于疑似携带重要情报的“共党分子”可能藏匿区域及接应点的密电,被放在了负责此次行动的“影傀”头目案头。头目的手指,缓缓在地图上的某个区域,画了一个冰冷的红圈。
那个区域,恰好覆盖了炭窑所在的老林,以及猴子所在岩穴的大致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