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既下,大军渐发。
仲秋的钱塘江上,一时千帆竞渡,百舸争流。
前军万五人马,用了半日功夫,全数渡到东岸的萧山。
江风猎猎,吹动无数旌旗,也吹皱了许构的心绪。
若沿浙东运河顺流东下,不出半日便可直抵鉴湖,兵临越州城下。
奈何舟船不足,加之陆路粮秣辎重转运艰难,大军只得舍快求稳,将船只尽数让与后勤,主力改为陆路,沿着运河两岸迤逦而行。
待前军主力抵达越州州治——越城城南的鉴湖之畔时,日历已翻至九月初。
江南的暑热还未消,一路负重走下来,众人衣衫皆已湿透。
许构撩起衣襟沾下快要滴到眼睛里的咸涩汗水,目光扫过道旁景象。
稻田里,稻穗初黄,沉沉地弯下腰,本该忙碌的田间却不见一个农人,唯有一行白鹭,安然踱步,仿佛它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远处村落,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几个胆大的乡民聚在村口,远远眺望着这支一眼望不到头的土黄色洪流,脸上尽是恐惧与无措。
“这稻子长势可真喜人。”
张延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抹去额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咂嘴道:“也不知咱们有没有口福,尝一尝这一季的新米。”
许构不理他的话,大军在杭州已取得足够全军支应一段时间的钱粮。
此次攻打越州的战略目标很清淅,那就是拔除掉越州这个楔在战略要道上的钉子,以保大军后路不失。
绝不仅仅可能再为就食逗留了。
行至午后,前军大部终于抵达越城城西。
一座雄城完整地呈现在眼前,饶是许构早有准备,也不禁为它的气势所震撼。
城墙一面依山势蜿蜒起伏,青灰色的墙砖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直如一条盘踞的巨龙。
南侧的鉴湖烟波浩渺,水光潋滟,与雄峻的城墙刚柔并济,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城头之上,无数守军的旗帜在微风中徐徐翻卷,甲胄的寒光和士卒的身影在垛口后若隐若现,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好一座雄城!”许构不由自主地赞叹一声,面色亦凝重几分。
“确实雄城!”
杜建徽英气的脸庞被汗水与尘土复盖,眼神却依旧锐利,他顺着许构的目光望去,开口道:“兄长可知,此城的历史渊源?”
“正要请教吾弟。”许构诚恳地说。
山川地理这一块儿,历史小说看多了大的方面他倒是多少知道一点,象是小的历史沿革、水文道路这些他就完全两眼一抹黑了。
“真说起来此城的历史也算悠久了。”
杜建徽闻言用手在地上大致划拉着,娓娓说道:“当年夫椒之战,勾践战败,在吴国受辱三年后获释回国,决心复仇,遂采纳了大夫范蠡定国立城的建议,兴建了此城,此为勾践小城。
小城建成后,范蠡又借山水之势构建城防,是为山阴大城,后越甲吞吴,勾践成就霸业,正式定都于此。
及至前朝,杨素任行军总管讨平江南豪族后,又将此城扩建了一番,论及规模,遍观南方,只苏州稍胜它一筹,远超扬州、广州。”
“却不知弟竟读了诸多经史子集。”
许构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他没想到这位勇猛无俦的义弟,于文史地理亦有涉猎。
杜建徽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用空着的手挠了挠额角,笑道:“承蒙兄长夸赞,不过经史子集我还没读几本,这些泰半是从周处所着的《风土记》里看来的,算是杂学闲书。”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书还说舜是东夷之人,生于姚丘(上虞境内),越州的馀姚、上虞二地地名便是取自其姓与国号。”
虞朝吗?
许构眼神微动,若有所思。
这时葛从周大步走来,脸上带着惯有的冷峻:“聚在这儿看这么久,看出一点门道没有?”
张延寿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嘿嘿一笑,带着几分惫懒:“谁耐烦看那个?咱们正听杜兄弟讲古呢,说得有趣。
要我说这城防如何,看不看得出来门道,到头来不都得咱们这些兵卒用命填么。”
“你不怕死?”葛从周斜睨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
“怕,怎么不怕?怕得要命!”
张延寿缩了缩脖子,故作夸张地说:“葛队,要不……攻城的时候,你把我排最后一个?”
“哼,油腔滑调,藐视上官。”葛从周冷哼一声:“到时候你排第一个。”
张延寿不知他是真怒还是假怒,不再言语。
葛从周也不再理会他,转而望向越城,语气沉凝:“不过,有一点你这杀才倒没说错。
就算城中守军只有镇东军加之几个零散军镇的数千人马,但凭此地利,也足够让我们流干血了。”
“是硬仗啊!”许构感慨一声,如果是列阵野战,以他们如今的兵锋和人数,一个冲锋或许就能摧垮对方。
但现在对方据坚城而守,想要拿下,就不知要填多少条性命进去。
许构突然想到上回攻城时候的寒酸情景,转向葛从周问:“不会还是和上回攻馀杭一样,就轻梯、云梯加之冲车吧?
“不要想太多,那些大型攻城器械有哪个是一时半会能打造起来的,我估计这一回顶多是多上些木幔、木驴挡一挡箭雨,济不得大事。”葛从周眉头锁着说。
“终究还是要顶着箭矢擂石,蚁附而上。”
“蚁附……”许构重复着这两个血腥的字眼,眼前马上出现了士兵们如蚂蚁般攀附城墙,又如同收割的稻穗般从高处坠落的场景。
另一边,杜建徽却毫无惧色,闻此言反而豪情上涌,他朗声道:“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此时,我就没听说过,天底下有攻不破的城池。”
他话语中的昂扬之气,稍稍驱散了弥漫在众人心头的阴霾。
九月三日,诸军齐聚城下,连营数十里,旋旗蔽空。
在派出的劝降使者带回唐浙东观察使崔璆拒降的信件后,黄巢不再尤豫,剑指城头,下令全军对越州城发起总攻。
继而旌旗舞动,战鼓雷响。
喊杀声倾刻间撕裂了秋日的宁静,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了这座千年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