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渊的视线,凝定在晚萤的眉心。
那股奇异的力量在抵消了他的心印之后,便如潮水般退去,重新隱匿於少女的识海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晚萤本人,对此毫无所觉。
她只是感觉到眉心一凉,然后又恢復了正常,依旧紧闭著双眼,等待著未知的命运。
陈渊的手指,还停留在她的眉心。
他没有收回。
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施展任何秘术,而是將自己万象归墟界】的道域之力,分出一丝,极为小心地,再次探了进去。
道域之力,是他自身大道的显化,本质远超单纯的神识。
当这丝蕴含著“归墟”与“空间”真意的力量进入少女的识海时,那片迷雾笼罩的核心区域,再次產生了反应。
但这一次,不再是排斥。
而是————亲和。
那片迷雾,仿佛遇到了同源之物,竟主动向著陈渊的道域之力开了一道缝隙。
陈渊心念微动,顺著这道缝隙探入。
迷雾散去。
他终於看清了那核心区域的真面目。
那不是神魂,也不是识海。
而是一枚约莫指甲盖大小,通体晶莹剔透,仿佛由最纯粹的月光凝聚而成的菱形印记。
这枚印记,静静地悬浮在少女神魂的最中央,散发著一股先天的、与大道相合的韵律。
印记的內部,似乎封印著一股磅礴到难以想像的本源力量。此刻,这股力量大部分都处於沉睡状態,只有极小的一部分,在印记表面缓缓流转,维繫著少女的生机。
陈渊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数部典籍,在获得许多传承过后,他如今的道行认知已经强於大部分筑基修士。
《道胎异稟考、《先天灵体辨————其中一部残卷曾有记载:天地间有极少数生灵,生而为道,魂魄深处会凝结一枚“本源道印”,此为先天道体。
这枚菱形印记,其形態、其道韵、其蕴藏的本源之力,与古籍中描述的一种名为“天魅道体”的特徵,分毫不差。
一个尘封的记忆片段,隨之浮现。
六十多年前,望海镇丹心阁,那个名为苏晴的女人临死前的话语,此刻听来,竟有了截然不同的深意。
“我死后,神魂会循著天生魅体的本源印记,转世投胎。”
“若来世有缘,你能再见到一个与我身负同样体质的婴孩,还请道友————点化她一场————”
“届时,她便会化作一份大礼,赠予道友,助你成就筑基之位。”
当时的他,已然筑基,对此並未深思。如今以筑基后期的修为和道域的视野回看,才洞悉了这番话背后真正的含义。
所谓“助你成就筑基”,並非简单的双修採补。
天魅道体,本身就是一本活著的、与某种大道法则深度契合的“天道秘典”。
通过“点化”其转世之身,引导其修行,便可近距离观察、感悟这种先天道韵的成长与衍化。这对於任何境界的修士参悟自身大道,都有著难以估量的借鑑之功。
苏晴的眼界,终究只在练气。她以为这份大礼的价值,止步於筑基。
但陈渊看得更远。
筑基已成,金丹才是前路。
凝聚金丹,便是將自身道域彻底凝实,化为承载自身大道的唯一真种。
一个完美无瑕的天魅道体,其先天道韵,对於他完善“万象归墟界”,触类旁通,领悟更深奥的空间与寂灭法则,价值无可估量。
这已不是一份“大礼”,而是一桩直指大道的无上机缘。
命如磐石】的词条,在他识海中微微发烫,似乎在印证著,冥冥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將这份机缘送到了他的面前。
但机缘与危机,向来一体两面。怀璧其罪,苏晴的一生便是明证。一旦晚萤的体质暴露,他將要面对的,就不是百川城这些小鱼小虾,而是整个修仙界,那些金丹真君,甚至是元婴老怪的凯覦。
必须將她,如同自己最大的秘密一般,深藏起来。
想到这里,陈渊的心,重新变得古井无波。用傀儡心印这等粗暴手段控制,反而可能损伤这块璞玉。
一个心悦诚服、全心信赖的弟子,远比一个神智受控的傀儡更有价值。
他缓缓收回了手指,脸上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悄然褪去,换上了一副温和的面容。
晚萤感觉到眉心的压力消失,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眼前这个男人正静静地看著自己。
那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不再是那种纯粹的,將她视为一件物品的漠然。
“別怕。”陈渊的声音平缓,甚至带著一丝温润,“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晚萤愣住了,她从未被任何人用这样平等的语气问过话。她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吶:“————晚萤。我————我没有家,从小就是寧家的旁支养著————他们说我有点灵根,或许能派上用场。”
她低著头,將自己零碎的过往说了出来。她是被遗弃的孤儿,从记事起就在寧家各个旁支间辗转,做著最苦最累的活,食不果腹是常態,挨打受骂更是家常便饭。这次被寧远选中,她只以为是换个地方等死而已。
陈渊静静听著,心中对这个“礼物”的背景再无疑惑。一张白纸,无牵无掛,正是最好的培养对象。
“你过往的一切,都过去了。”陈渊的声音带著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从今天起,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开启一段新生?”
晚萤猛地抬起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拜师?
她一个被家族当成货物送出来,连明天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的孤女。眼前这个连寧家少主都要恭恭敬敬对待的神秘高人,要收自己为徒?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愿意?”
陈渊见她没有反应,又问了一句,语气中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
“不!我愿意!我愿意!”
晚萤如梦初醒,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生怕对方反悔。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向著陈渊磕了一个头。
“徒儿晚萤,拜见师尊!”
她的额头,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心中只有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未来的一丝渺茫希望。
陈渊看著跪在自己面前,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少女,没有立刻让她起来。
他看著晚萤,缓缓开口,语气温和却坚定。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唯一的弟子。”
“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这间院落半步,不得与外界任何人接触。这不是囚禁,而是保护。你的身份特殊,外界对你而言,很危险。”
“你以前的身份,过往的一切,全部忘掉。从今以后,你只是我的弟子,晚萤。”
“能做到吗?”
“能!徒儿能做到!”
晚萤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点头。对她而言,能活下来,能有一个安身之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其他的,她根本不敢奢求。
“好。”
陈渊一挥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將她扶起。他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让这张普通的中年面容显得亲切了许多。
他思索一番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枚玉简,递了过去。
他思索一番后,从李玄通的遗物中,取出了一枚曾被其视为无用典籍的古朴玉简。这篇名为《太素九章的残缺功法,乃是上古时期专为先天道体所创的筑基真经,讲求与天地相合,直指本源,正与晚萤的情况完美契合。
陈渊將玉简递过去,声音平淡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晚之內,我不要你背熟,我要你————引气入体。东边那间厢房是你的,去吧。若连第一步都迈不出,你的新生,便到此为止。”
夜色深沉,民房的小院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晚萤额头抵著冰凉的青石板,久久没有起身。
师尊。
这两个字,对她而言重若千钧,也意味著新生。
“起来吧。”
陈渊的声音將她从恍惚中拉回。
他没有因为收了个徒弟就表露出什么,依旧淡漠。
“从今晚开始,东厢房归你。”
他指了指院子角落一间最破败的屋子。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是,师尊。”
晚萤顺从地应道,没有半分不满。
能有一片遮风挡雨的瓦片,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这枚玉简,拿著。”
“今晚之內,我不要你背熟,我要你————引气入体。若连第一步都迈不出,你的新生,便到此为止。”
晚萤慌忙接住,双手捧著玉简,如同捧著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徒儿遵命!”
她再次躬身行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退向东厢房。
看著那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陈渊才收回视线,坐回石凳。
天魅道体。
这四个字在他心头盘旋。
苏晴的遗言,他本已拋之脑后,没想到这份所谓的“大礼”,竟以这种方式,在六十年后,由寧家亲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识海中,命如磐石】的词条微微发烫,確认了这不是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因果流转。
陈渊不信缘分。
他只信,到手的机缘,就必须牢牢抓在手里,將价值榨取到极致。
培养晚萤,就等同於近距离观摩一本活著的“天道秘典”自行衍化。
这对於他参悟“万象归墟界”,乃至未来衝击金丹大道,作用难以估量。
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早已冰凉的茶水,心思飞速运转。
寧家送人来,意在监视。他將计就计收下晚萤,既能打消寧远的疑虑,又能顺理成章地將这块璞玉留在身边。
一举两得。
夜,愈发深了。
陈渊闭上双眼,神识如无形的蛛网,笼罩著整个院落,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东厢房內,亮起了微弱的烛火。
晚萤没有休息,她將神识探入玉简,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学习”。
陈渊本以为,即便有功法相助,她也需要数日才能摸到门槛。
然而,仅仅一炷香之后。
陈渊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从东厢房內,传来了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灵气波动。
他神识一动,无声无息地穿过墙壁。
晚萤盘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双目紧闭,小脸上满是专注。
她周身,正有丝丝缕缕的天地灵气,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主动向她体內匯聚。
引气入体!
她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內,不但理解了功法,还自行领悟,成功完成了修行的第一步!
陈渊的心,第一次因为晚萤而掀起了真正的波澜。
这不是天赋,这是妖孽!
天魅道体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力,远超他的想像。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著。
灵气入体,按照《太素九章的路线运转,没有丝毫滯涩,一个周天,又一个周天————
少女身上的气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一个纯粹的凡人,开始向著修士转变。
一夜无话。
当天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
“吱呀”一声,东厢房的门被推开。
晚萤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带著一丝疲惫,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闪烁著前所未有的光彩。
经过一夜的吐纳,她身上的尘垢被排出,皮肤变得更加白皙通透,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散发著一股淡淡的灵韵。
“师尊。”
她看到院中的陈渊,连忙上前行礼,神情有些忐忑。
“徒儿————徒儿已经————”
“练气一层了。”
陈渊替她说完了后半句,语气平淡。
晚萤心中一紧,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资质尚可。”
陈渊给出了四个字的评价。
这四个字,却让晚萤瞬间红了眼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肯定”。
“这院中,还有个活物。”陈渊忽然开口,指了指角落的柴堆。
一只肥嘟嘟,像小猪仔多过像灵兽的瑞矿灵豚“来福”正呼呼大睡。被陈渊一指,它懒洋洋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
当它看到晚萤时,小眼睛猛地一亮。
它从柴堆里滚了出来,顛顛地跑到晚萤脚边,用脑袋亲昵地蹭著她的裤腿,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嚕声。
晚萤被这突如其来的小东西嚇了一跳,但感受到它毫无恶意的亲近,紧绷的身体慢慢放鬆下来。
她试探著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来福的头。
来福舒服地眯起了眼,乾脆四脚朝天躺在地上,露出圆滚滚的肚皮让她摸。
一抹纯粹的笑意,第一次绽放在晚萤的脸上,衝散了她眉宇间长年累月的怯懦与不安。
陈渊看著这一幕,心底却无波澜,只有愈发冷冽的决断。
寧远这种人,能屈能伸。
黑风渊一行,自己不仅碾碎了他的尊严和机缘,更逼他立下道心血誓。
这种靠恐惧维繫的关係,最不牢靠。
今天他能因畏惧而俯首帖耳,明天若寻到机会,或是有了更强的靠山,这份畏惧便会化作最恶毒的怨恨。
送来晚萤,名为侍奉,实则是一步温水煮青蛙的棋。
既是试探,也是监视,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將他“玄大师”这个身份与寧家牢牢绑定。
他此刻表现得越像一个深居简出的高人,寧家就越会放鬆警惕,但这种被动,陈渊不喜欢。
他不喜欢任何不受自己掌控的变数。
命如磐石】带来的直觉,没有传来具体的警兆,而是一种大势上的不妥。
继续留在百川城,留在寧家的羽翼之下,就像是走进了一张早已布好的网。
这张网现在看似无害,但隨著时间推移,只会越收越紧,將他与此地的人和事,牵扯出更多的因果。
此地不宜久留。
原计划停留月余,观察风声,如今看来,太过漫长。
夜长,梦多。
“晚萤。”
陈渊的声音打断了少女和灵兽的嬉闹。
晚萤连忙站起身,恢復了恭敬的神態。
“收拾一下。”
陈渊的语气不容置喙。
“我们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