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挥別百川,雾锁云梦
百川城,寧家府邸。
书房內,檀香幽幽。
寧远恭敬地站在一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他父亲,寧家家主寧振山,正用一块雪白的丝帕,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手中的短刃。
刀身寒光流转,映出寧振山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你是说,他收下了那丫头”
寧振山的声音很平淡。
“是,父亲。他留下了那个叫晚萤的侍女,並未多问。”
寧远赶紧回答。
“哦”
寧振山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深沉的忌惮。
“他可曾表露出任何不满或疑虑”
寧远心头一紧,回忆著当时的情景。
“没有。他神色如常,似乎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对他那等人物而言,或许一个侍女,確实无足轻重————”
“那就好。”
寧振山將短刃缓缓插回鞘中,发出一声轻响。
“此人如渊似海,深不可测。他坐镇百川城,既是我寧家的定海神针,也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我们必须弄清楚,他究竟是打算长留,还是只作短暂停留。”
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来。
“光是等待不够主动。你再跑一趟,就说城主府抄没张家的时候,翻出来一块罕见的赤炎精金”,问他有没有兴趣。”
寧振山嘴角扯出一抹精明的弧度。
“他若有兴趣,说明他有心在此地扎根,我们便以供奉拉拢,徐徐图之。”
“他若是连见都不见你————”
寧振山哼笑一声。
“那就说明他对我寧家,乃至整个百川城都抱著警惕之心,隨时可能抽身离去。如此,我们也好早做准备,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孩儿明白了。”
寧远躬身,只觉得后背微微发凉。
他父亲的每一步,都走得滴水不漏。
“去吧。记住,你的姿態要放得比上次更低,让他感受到我寧家的诚意。”
寧振山挥了挥手。
“无论结果如何,此人都绝不可得罪。他踏入百川城,是我寧家的机缘,也可能是劫数。”
“是。”
寧远带著一身压力,退出了书房。
每一次去见那位玄大师,都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仰望一座深渊,那种深不见底的敬畏,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很快来到那座僻静的小院门口,整理了一下因为紧张而有些凌乱的衣袍,上前轻轻叩门。
“篤,篤篤。”
院子里,一片死寂。
那股属於筑基高人的气息,依然笼罩著整个院落,甚至比之前更加凝实、厚重,沉甸甸地压在寧远心头。
他不敢再敲,只能在门口站著,静静地等。
一刻钟。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过去。
院门,依旧紧闭。
寧远眉头一皱。
那位玄大师是真的进入了深度闭关,连三阶的炼器神材都懒得理会
还是说,他根本不屑於与寧家有更多的牵扯
他不敢再等,只能对著院门,深深鞠了一躬。
“晚辈寧远,有要事求见玄大师!城主府查获一块赤炎精金”,知大师乃炼器大家,特来告知。若大师有兴趣,隨时可派人知会晚辈!”
他说完,又站了片刻,院內仍然毫无动静。
寧远心中一沉,只能带著满心的不安,转身离去。
他没有发现。
就在小院斜对面的茶馆二楼,一个偽装成普通商贾的男人,正將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讥誚。
此人,正是陈渊。
寧家父子的对话,他虽没听见,但寧远前脚刚走,后脚又来,这种急不可耐的试探,已经將寧家的心思暴露得一乾二净。
他留在院子里的气息,是以“万象归墟界”的道韵模擬出的假象,足以乱真一年半载。
而他本人,早在收下晚萤的那一刻,便打算已金蝉脱壳。
陈渊看著寧远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街角处另一个偽装成小贩的寧家探子,心中杀机一闪而逝。
一炷香后。
寧振山的书房內。
“家主,寧远少主已经离开,目標院落没有任何异常。”
一道黑影跪在地上,声音沙哑。
“属下观察,那名侍女进去后,再未出来。院內的气息也毫无变化,反而比之前更加稳固,似乎————是进入了真正的深度闭关。”
“知道了,继续盯著。”
寧振山挥了挥手。
“是。”
黑影再次融入阴影,消失无踪。
书房內,只剩下寧振山一人。
他走到窗边,望著那座小院的方向,脸上那份紧绷缓缓鬆弛下来。
“玄大师————”
他喃喃自语,眼神复杂。
“也好。
他不信巧合。
一个来歷不明的炼器大师,实力深不可测,对寧家而言是巨大的变数。
寧家灭了张家,看似风光,实则引来了城內城外无数饿狼的窥探。
城主府,其他家族,谁不眼红
而这位“玄大师”,只要他还在百川城一日,就是对所有宵小之辈最大的震慑。
“闭关”
寧振山发出一声低语,既有庆幸,也有一丝遗憾。
“如此也好。只要他安稳地待在那院子里,就是我寧家最锋利的一把刀,也是最坚固的一面盾。”
他很清楚,眼下的局面,对寧家最为有利。
无论这位“玄大师”是真闭关,还是假闭关,只要他不走,寧家就能借他的威名,安然度过这段最危险的时期。
他只需要等。
维持现状,井水不犯河水,便能將利益最大化。至於其他的,来日方长。
百川城很快被甩在身后。
陈渊驾驭著飞行法器,贴著苍茫的山林顶端无声掠过,没有走任何一条修士们惯常的航线。
晚萤缩在他身后,只觉得两侧的风景化作了模糊的流光。
七天七夜,不曾停歇。
当连绵的山脉在眼前突兀地中断,一片无边无际的墨绿色闯入视野时,连陈渊都停了下来。
瘴气混著水汽,凝成浓雾,在沼泽上空翻滚。
浑浊的水面下,不时有巨大的阴影游过。偶尔一声尖锐高亢的唳鸣刺破死寂,那是体型骇人的妖禽衝出水面,又迅速消失在云层深处。
“这里是云梦大泽。”
陈渊收了法器,带著晚萤落在一块勉强算得上乾燥的土丘上。
“方圆三十万里,都是这副鬼样子。妖兽、毒虫、天然的杀阵,是修士的禁区。”
晚萤听得小脸发白,抓著陈渊衣角的手又紧了几分。
“但越是禁区,好东西就越多。”陈渊瞥了她一眼,“这里是散修的乐土,也是亡命徒的天堂。我们先不去深处,到前面的“烟波渡”,听听动静。”
烟波渡。
与其说是镇子,不如说是一片胡乱搭建在巨大古木和浮石上的水上黑市。
两人刚一落下,一股混杂著水腥、药草、还有血气的味道就衝进鼻子。
脚下的青石板又湿又滑,四周的建筑是用巨大的兽骨和藤蔓固定的,歪歪扭扭。往来的修士个个神色警惕,身上或多或少都带著一股煞气。
陈渊领著晚萤,走进一间掛著“三娘茶肆”招牌的铺子。
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叫三娘。她一见陈渊二人,眼波流转,人就扭著腰迎了上来。
“这位道友面生得很吶,带徒弟出来见世面”三娘笑呵呵地递上两杯热茶,“咱们烟波渡,迎来送往,消息最是灵通。
陈渊偽装的面容平平无奇,他点了下头:“初来乍到,听说这里奇珍异草多,带她开开眼。”
他隨便要了两壶灵茶,就在角落坐下。
晚萤好奇又害怕地四处张望。
她看见有人在地上铺开一张血淋淋的妖兽皮兜售,还有人拿著一张破地图跟人压著嗓子爭吵,所有的一切都野蛮又鲜活。
“小姑娘根骨真不错,是块好料子。”三娘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视线在晚萤身上打了个转,“不过呀,这云梦泽可不看根骨,只认谁的拳头硬。最近南边的黑瘴林不安生,出了头三阶的墨玉蛟”,好几队人都折在里头了。道友要是寻药,可千万別往那边去。”
“多谢提醒。”陈渊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这看似善意的提醒,其实句句都是试探。
他又跟三娘扯了几句,对云梦泽近来的状况有了个大概了解,便带著晚萤走了。
两人在烟波渡外围找了个僻静山谷,陈渊隨手开闢出简易洞府,布下好几重隱匿和警戒阵法。
“看明白了”洞府里,陈渊的声音响起。
晚萤坐得笔直,点了点头:“徒儿愚钝,只看出他们————都不好惹。”
“烟波渡的每一个人,都是猎手,也都是猎物。”陈渊的语气没什么起伏,“那个三娘,看似热情,其实已经把我们的底细猜了七八遍了。我带你去看,就是要让你明白,修仙界比寧家后院要残酷一万倍。你那点修为,在那儿不够人一指头碾的。”
他话音一顿,缓和了些许:“我给你立规矩,不是囚禁你,是保护你。你的天赋是块没雕琢过的宝玉,但在你没有足够的力量护住它之前,任何一点光漏出去,都会引来一群饿狼。”
这番话,让晚萤心里一暖,眼眶有些发红。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的存在,是需要被“保护”的。
“徒儿谨记师尊教诲!”她郑重地跪下,磕了个响头。
陈渊让她起来,开始了真正的教导。
他將《太素九章》的精髓,掰开揉碎了,用最直接的方式灌输给晚萤。
晚萤的天赋堪称恐怖。
短短十天,她就势如破竹地衝到了练气三层,根基扎实得嚇人。
这天傍晚,晚萤正在洞府外打坐,周身竟引动了方圆数十丈的草木精气,匯聚成一层淡绿色的灵雾,整个人空灵又出尘。
陈渊看著这一幕,眼中闪过讚许,但眉头却微微皱起。
自从进了这云梦大泽,那股若有若无的窥伺感,就一直没断过,像根扎在肉里的刺。
“你对法力的掌控,还是太粗糙了。”
陈渊走到晚萤身后,平淡地指出她的问题。
“今天,我亲自引导你行功一个周天,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精微掌控。”
晚萤脸上顿时又是惊喜又是惶恐。“谢师尊指点!”
她赶紧收敛心神,运转功法。
陈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晚萤的后心。
一丝精纯无比,带著“万象归墟”道韵的法力,小心地探入她的体內。这股力量化作最温和的引导者,包裹著她的法力,顺著经脉缓缓流动。
晚萤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畅感传遍全身,对法力运转的体悟,瞬间提升了无数个层次。
也就在此时,那股自踏入云梦大泽后便如影隨形的窥伺感,再次浮现。
这一次,它不再模糊,而是清晰地聚焦在晚萤身上,或者说,是聚焦在晚萤因功法运转而引动的精纯灵气上。
陈渊心念微动。
他的道域之力並未收回,反而借著引导晚萤功法的掩护,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逆著那窥伺感的来源探了过去。
那感觉很奇特。
不似修士神识那般带有明確的个人烙印,反而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源於本能的感知,与周遭的水汽、瘴气、草木都融为了一体。
很快,陈渊“看”到了源头。
在百丈之外的一处泥潭里,一头通体漆黑,外形酷似蜥蜴,却又生著一对透明蝉翼的妖兽,正半潜伏在浑水中,一双复眼死死地盯著洞府的方向。
蜃影兽。
陈渊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种妖兽的名字。
一种极为罕见的一阶妖兽,本身战斗力几近於无,却有著一项独一无二的天赋—一对灵气波动的感知力,比筑基修士的神识还要敏锐数倍。
它並非心怀恶意,只是被晚萤天魅道体修炼时引动的纯净灵气所吸引,如同逐光的飞蛾。
原来如此。
陈渊心中那份警惕缓缓放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念头。
他心念一动,引导晚萤行功的道域之力倏然收敛,只留下晚萤自己的法力运转。
山谷中的灵气波动,瞬间从一团篝火,变成了一粒火星。
那头蜃影兽复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似乎失去了目標,又在原地等候了片刻,最终百无聊赖地一甩尾巴,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泥潭深处,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