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之战后的第三日,张三金一行人已远离交战地,沿白河下行约六十里。
此处河道渐宽,水流平缓,岸边长满垂柳与芦苇。时近黄昏,队伍在一处废弃的河神庙旁扎营。
庙宇不大,三间正殿已坍了一半,但院墙尚存,可作为临时屏障。
院中古柏参天,鸦群栖于枝头,呱噪不休。
“这地方倒是僻静。”狗剩巡视一圈后回报,“上下游五里内无人烟,庙后有小路通官道,进退皆宜。”
张三金点头:“今夜在此休整,明日午前需赶到七十里外的柳林镇补充给养。”
众人应诺,各自忙碌。
阿蛮帮着卸车喂马,他虽天生神力,但经过河滩恶战,张三金特意让他多干些杂活,磨磨性子。
夕阳西下时,外出侦察的两名影刃队员返回,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
“头儿,上游三里处有个小渔村,约十几户人家。
但奇怪的是,村里不见人影,家家门户紧闭。”负责侦察的老何回禀,“我们在村外潜伏观察了半个时辰,只见到一个少年在河边……像是在和鱼说话。”
“和鱼说话?”张三金挑眉。
“是。”另一队员补充,“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穿着补丁衣裳,赤脚蹲在河滩上,对着水里嘀嘀咕咕。
我们离得远听不清,但确实看到有鱼群聚在他面前的水面,久久不散。”
狗剩与张三金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讶异。
“可打听到少年来历?”张三金问。
老何摇头:“村里人似乎很避讳,我们扮作问路的客商去敲了几家门,要么不开,要么开了条缝匆匆说‘不知道’就关上。只有最东头一户老妪,偷偷塞了张纸条出来。”
说着,老何递上一张皱巴巴的草纸。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写着:“安平那孩子不祥,莫要招惹。速离。”
“安平……不祥?”张三金沉吟。
阿蛮凑过来看,好奇道:“和鱼说话?那不成精怪了?”
“是不是精怪,看看便知。”张三金起身,“狗剩,随我去看看。阿蛮,你也来,但记住,多看少说。”
三人趁着暮色来到上游渔村。
村子果然寂静得诡异,才刚入夜,竟无一家点灯,仿佛整个村落都沉睡着。
河边,一点昏黄的渔火在暮色中摇曳。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个瘦小的少年,正蹲在河滩浅水处,身边放着个破鱼篓。
他手中无竿无线,只是将手伸进水里,低声哼唱着不成调的曲儿。
更奇的是,水面下影影绰绰,竟有数十条鱼围着他手掌缓缓游动,大的有尺余长,小的不过寸许,种类各异,却互不攻击,如同朝圣。
“安平。”张三金轻声唤道。
少年猛地抬头,动作灵敏如受惊的狸猫。
火光映出他的面容——清瘦,眼睛极大,瞳孔在黑暗中亮得出奇。
他看到三个陌生人,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迅速将手从水中抽出,同时发出几声短促的、类似鸟鸣的吱吱声。
水面鱼群瞬间散开,消失在深水中。
“你们是谁?”安平后退两步,赤脚踩在卵石上悄无声息。
张三金示意狗剩和阿蛮停在原地,自己上前两步,在距少年一丈处停下:“过路人,借宿河神庙,听说村里有位能与鱼说话的奇人,特来拜访。”
平安警惕地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狗剩和阿蛮,目光在阿蛮壮硕的身形上多停留了一瞬:“我不是奇人,也不会和鱼说话。你们走吧。”
说罢,他提起鱼篓转身欲走。
“等等。”张三金从怀中掏出一块干粮——是铁狼关特制的杂粮饼,硬实顶饿,“这个给你。我们并无恶意。”
安平停下脚步,回头看看饼,又看看张三金,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神缓和了些。
“你叫安平?”张三金问。
少年点头。
“村里人为何说你……不祥?”
安平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赤脚。许久,才低声道:“我生下来就会学鸟叫,学猫叫,学得特别像。后来发现,我不止能学,还能听懂它们的意思。”
他抬起头,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三岁那年,我跟爹说村东头李婶家的母鸡被黄鼠狼盯上了,爹不信。第二天,李婶家的鸡窝就被掏了。”
“五岁,我告诉娘,村后老槐树上的乌鸦在说山洪要来了,娘骂我胡说。结果三天后,真的山洪暴发,冲垮了半个村子。”
“七岁……”安平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说村长老爷爷身上有死气,田鼠们都在议论他活不过冬至。结果……冬至那天,村长真的走了。”
他苦笑:“从那以后,村里人都怕我。说我是乌鸦嘴,说我能通阴阳,说我跟山精野怪是一伙的。爹娘死后,就更没人敢接近我了。”
张三金静静听着,心中震动。
若这少年所言非虚,那这“兽语”之能,简直闻所未闻。
“刚才那些鱼,你和它们说什么?”阿蛮忍不住问。
安平看了他一眼:“我问它们,这两天有没有看见陌生人在这一带活动。它们说,上游十里有个河湾,前天夜里停过三艘大船,下来很多人,带着刀剑,往南去了。”
狗剩瞳孔一缩——这方向,正是他们南下的路线。
张三金神色不变,继续问:“除了鱼,你还能和什么动物说话?”
“鸟,兽,虫,差不多都能。”安平说,“但有的聪明些,比如乌鸦、狐狸,能说清楚事。有的笨,比如鱼,只能看到什么说什么。虫子最笨,只会说‘饿’、‘怕’、‘冷’。”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张三金沉吟片刻,忽然道:“安平,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安平摇头,但眼睛盯着张三金腰间的刀柄:“你们带着刀,但不是土匪。土匪没有你们这么……整齐。”
“我们是官兵。”张三金坦然道,“奉旨进京。路上遇到了土匪截杀。”
安平眼睛一亮:“是前天在白河滩的那些人吗?河里的鱼这两天都在说,那儿死了好多人,血把水都染红了。”
连这都知道!狗剩和阿蛮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色。
张三金却笑了:“安平,你既有这般本事,可想过去更大的地方看看?困在这小渔村,可惜了。”
平安愣住:“去……哪儿?”
“京城。”张三金道,“那里有天下最大的鸟市、马市,有从西域来的狮虎,从南海来的奇鱼。更有无数能人异士。你这本事,在村里是不祥,在懂行的人眼里,却是无价之宝。”
少年眼中闪过渴望,但随即黯淡:“我……我不行的。村里人都说,我离开村子就会死,因为山神爷不许我走。”
“山神爷?”张三金皱眉。
“嗯。”安平指向远处黑黝黝的燕山山脉,“从小我就梦到,山里有声音叫我别走。每次我想离开村子,就会有野兽挡路,或是暴风雨拦路。最远只到过二十里外的镇子,再远,就会出事。”
这倒是奇了。张三金看向狗剩,狗剩微微摇头,表示未曾听闻此类异事。
“若我非要带你走呢?”张三金问。
安平犹豫了很久,最后咬咬牙:“如果……如果大人能帮我过了山神爷这一关,我愿意跟大人走。但丑话说在前头,跟我在一起的人,容易倒霉。”
“倒霉?”阿蛮忍不住插嘴,“能有多倒霉?”
安平看了他一眼,忽然抬头对天空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
片刻后,一只乌鸦扑棱棱落在旁边柳树上,歪头看着众人。
平安又发出几声不同的鸣叫,那乌鸦“呱呱”回应。
一孩一鸟,就这样你一声我一声地“聊”了起来。
约莫十几息后,乌鸦飞走。
安平脸色古怪地看向阿蛮:“乌鸦说,你半个时辰后会摔一跤,磕破膝盖。”
阿蛮嗤笑:“扯淡!我从小爬山下水,什么时候摔过……”
话音未落,他脚下卵石一滑——
“噗通!”
壮硕的身躯结结实实摔在河滩上,右膝盖正磕在一块尖石上,顿时血流如注。
所有人都愣住了。
狗剩第一时间看向四周,确认无人埋伏。阿蛮自己也懵了,捂着膝盖,看看血,看看安平,张着嘴说不出话。
安平苦笑:“看吧。但凡跟我有关的事,问动物,它们说的坏事八成会应验。问好事,基本不准。村里人叫我‘报丧童子’,不是没道理的。”
张三金却哈哈大笑起来。
他扶起阿蛮,让狗剩给他包扎,自己走到安平面前,眼中精光闪烁:“好!好一个‘报丧童子’!安平,我且问你,你能不能让鸟儿去侦察敌情?能不能让田鼠去偷听密谈?能不能让鱼群在水下传递消息?”
安平被他一连串问题问得发懵,想了想才道:“侦察敌情……鸟儿飞得高,看得远,应该可以。
偷听密谈,老鼠确实爱钻洞,但它们听不懂人话,只能复述声音。鱼群传话……没试过,但应该也行,就是慢。”
“足够了!”张三金一拍大腿,“安平,你这本事,用在正道上,抵得上千军万马!山神爷拦你?我张三金偏要带你走!看哪路山神敢拦我北疆都督!”
安平被他气势所慑,又听说“北疆都督”四字,终于明白眼前是何等人物。
他扑通跪下:“大人若真能带我走,安平愿效犬马之劳!只求……只求大人莫要嫌我晦气。”
张三金扶起他:“什么晦气!你这是天赋异禀!走,今晚就随我们回营地。我倒要看看,什么山神敢来要人!”
是夜,河神庙营地。
安平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影刃队员们听说这瘦小少年能与动物说话,还将阿蛮“咒”摔了,个个啧啧称奇。
阿蛮包扎好膝盖,一瘸一拐地凑到安平身边,好奇地问东问西。安平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见众人虽奇却不惧,渐渐放开,演示了几手绝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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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学猫叫,引来三只野猫蹲在墙头;
他学蛙鸣,院外池塘顿时响起一片应和;
他甚至能模仿不同鸟类的求偶声,引得夜枭在古柏上回应。
“神了!真神了!”老何拍腿赞叹,“头儿,有这小兄弟在,咱们岂不是走到哪儿都有眼线?”
张三金微笑点头。他正有此意。
夜深,众人各自歇息。安平被安排在阿蛮旁边的铺位——张三金特意如此安排,两个少年年纪相仿,或许能成为朋友。
子时过半,变故突生。
先是庙外林中传来阵阵狼嚎,由远及近。接着,四面八方响起各种野兽的嘶吼——虎啸、熊咆、野猪的哼唧声,混杂在一起,越来越近。
“警戒!”狗剩第一个惊醒,低喝一声。
影刃队员们瞬间起身,刀剑出鞘,迅速占住院墙各处要害。
张三金披衣出帐,只见院外林间,点点绿光闪烁——那是野兽的眼睛。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
安平也醒了,脸色发白:“是……是山里的野兽。它们在说……‘交出不祥之人’。”
“不祥之人?指你?”张三金问。
安平点头,声音发颤:“是山神爷……山神爷派它们来的。大人,我还是走吧,不能连累你们……”
“胡闹!”张三金沉声道,“既入了我张三金的营,就是我的人。我倒要看看,什么山神这般大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