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燕山,层林尽染。
官道在山脚下蜿蜒,像一条灰黄色的带子,系在苍茫群山腰间。
张三金一行人扮作商队,已在这条路上走了十余日。
此刻,他以亲兵“张铁”的身份,骑在一匹不起眼的灰马上,混在队伍中间。
日头偏西,队伍正欲寻地扎营。
转过一道山弯,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山谷草甸铺展开来,金黄的牧草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看!前面有牛!”队伍前列,一个年轻的护卫指着前方喊道。
只见草甸上散布着数十头黄牛,正悠闲地啃食牧草。
而在牛群不远处,一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身材在远处看不真切,只觉比寻常少年壮实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赤着双脚,头发随意用草茎扎起。
张三金眯起眼睛。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养成了观察细节的习惯。
这少年放牧的牛群颇为特别——全是体型健硕的公牛,毛色油亮,肌肉败张,一看就是精心喂养的。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能养得起这样一群公牛的人家,绝不简单。
“头儿,要绕过去吗?”扮作商队头领的影刃队员低声询问“张铁”。
张三金略一沉吟,摇了摇头:“不必,正常通过。让大家保持警惕。”
队伍继续前行,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声音惊动了牛群。几头公牛抬起硕大的头颅,警惕地望着这群不速之客。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两头体型最为雄壮的公牛不知为何突然对峙起来。它们低头刨地,鼻孔喷出白色雾气,牛角在夕阳下闪着危险的光泽。
“要打架了!”队伍中有人低呼。
放牛娃原本坐在一块大石上,见状猛地站起身。
他快步走向两头公牛,嘴里发出奇特的呼喝声,试图分开它们。
但这两头公牛显然已斗出了真火。
其中一头体型稍大的黑牛猛地发力,牛角狠狠撞向对手。
被撞的黄牛吃痛,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后蹄蹬地,以更凶猛的气势顶了回去。
“砰!”
牛角相撞的闷响在山谷间回荡,惊起林中飞鸟。
商队众人不由自主地勒住马匹,驻足观看。
草原上公牛相斗并不罕见,但如此激烈的搏杀却不多见。
两头公牛都已红了眼,角力时四蹄深深陷入泥土,粗壮的脖颈肌肉绷紧如铁。
“这要是撞实了,非得死一个不可。”队伍里养过牛的老兵喃喃道。
放牛娃急了。
他绕着两头公牛快速移动,试图找到介入的机会。但公牛搏斗时形成的旋风险些将他带倒。
突然,黑牛抓住一个空隙,牛角猛地向上挑,竟将黄牛整个掀翻在地!
“哞——”黄牛发出痛苦的哀鸣,四蹄在空中乱蹬,一时竟翻不过身来。
黑牛得势不饶人,低头就要用锋利的牛角刺向倒地的对手——这一下若是刺中,黄牛必死无疑。
“住手!”
放牛娃发出一声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暴喝。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所有在场之人目瞪口呆,多年后回忆起来仍觉不可思议。
只见那少年竟不退反进,一个箭步冲到黑牛身侧。
在公牛低头猛刺的瞬间,他伸出双手——那不是成年男子蒲扇般的大手,而是少年人尚未完全长成、指节分明的手——一把抓住了黑牛的两只牛角!
“他疯了!”商队中有人失声惊呼。
以人力对抗狂怒的公牛,无异于螳臂当车。按常理,下一秒这少年就该被挑飞出去,不死也得重伤。
然而——
黑牛冲撞的势头戛然而止。
不是它自己停下的,而是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它粗壮的前腿肌肉贲张,四蹄在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泥土翻飞,却再难前进分毫。
放牛娃双脚呈弓步站稳,双臂肌肉瞬间绷紧。他额上青筋暴起,脸色涨红,但身形稳如山岳。
“给我——起!”
少年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接下来,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他腰腹发力,双臂猛地向上一举——
那头体重至少千斤、正值壮年的狂暴公牛,竟被他硬生生举离了地面!
是的,举起来。
不是推开,不是掀翻,而是像举起一袋粮食那样,将整头公牛举过了头顶!
牛的四蹄在空中徒劳地蹬踏,发出惊恐的哞叫。
夕阳将这一幕镀上金边:一个赤足少年,双臂托举着一头庞然巨兽,脚下是翻乱的泥土,身后是惊呆的牛群和商队众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
足足三息时间,少年保持着这个姿势。然后,他双臂一振,将黑牛向侧面抛出——
不是胡乱丢弃,而是控制着方向和力道,让牛重重落在三丈开外的草地上,翻滚两圈后,晕头转向地站起来,却再不敢上前。
放牛娃这才松开架势,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
他走到倒地的黄牛身边,俯身抓住牛角,又是看似轻松的一提——数百斤的黄牛被他扶起站稳。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草甸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和牛群不安的喷鼻声。
商队这边,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半晌发不出声音。
几个老兵手中的马鞭不自觉掉落在地。连见多识广的张三金,也罕见地瞳孔收缩,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天生神力!
这四个字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这不是武艺,不是技巧,而是纯粹到极致、违背常理的力量。千斤公牛,说举就举,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力大无穷”的认知边界。
张三金最先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向那少年走去。
放牛娃此时正拍打着身上的草屑,检查黄牛有没有受伤。
听到脚步声,他警惕地抬起头,眼神清澈而戒备。
“小兄弟,好身手。”张三金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同时示意身后队员不要靠近。
少年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普通亲兵服饰、却自带一股威严气度的中年人,没有立即答话。
他的目光扫过商队众人,在几个护卫腰间的兵刃上停留片刻。
“你们是什么人?”少年开口,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但语气沉稳,不像普通农家孩子。
“过路的商队,要去京城。”张三金坦然道,指了指身后的车队,“刚才看到小兄弟制伏公牛,实在令人惊叹。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家住附近?”
少年犹豫了一下:“我叫阿蛮。家就在山那头。”他指了指燕山深处。
“阿蛮……”张三金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落在少年那双与年龄不相称的、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痕的手上,“刚才那一手,是跟谁学的?”
阿蛮摇摇头:“没人教。我从小力气就比别人大。”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举牛只是寻常小事。
张三金心中震动更甚。
无师自通?那这天赋就更加可怕了。他仔细观察这少年——虽然衣衫简朴,但洗得很干净;赤脚但脚底老茧厚实,显然是常年山间行走;眼神清澈却带着野性,像未经驯化的山豹。
“你家人呢?就你一个人放这么多牛?”张三金试探着问。
阿蛮神色黯淡了一瞬:“爹娘前年病死了。
这些牛……是村里的,我帮着放,换口饭吃。”他顿了顿,补充道,“村里人都怕我。”
最后这句话说得平淡,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孤独。
怕他?张三金瞬间明白了。有这般神力,在寻常山民眼中,怕是近乎妖异。
这孩子,恐怕在村里并不好过。
就在此时,山谷那头传来呼喊声:“阿蛮——阿蛮——牛群没跑丢吧?”
几个山民打扮的中年人快步走来,看到商队时明显一愣,警惕地停下脚步。
阿蛮高声回应:“牛没事!二叔!”
为首的山民约莫四十来岁,皮肤黝黑,体格健壮,但看到阿蛮时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也有忌惮。
他走过来,先是对张三金等人抱了抱拳:“各位是……”
“过路商旅,惊扰了。”张三金回礼。
山民二叔松了口气,转向阿蛮:“刚才听到牛叫得厉害,还以为出事了。你没事吧?”
“没事,黑旋风和大黄打起来了,我分开了它们。”阿蛮轻描淡写地说。
二叔看了看地上打斗的痕迹,又看看安然无恙的两头公牛,眼中讶色一闪而过,但没多问,只是对阿蛮说:“天快黑了,把牛赶回去吧。
你三婶今天烙了饼,给你留了两张。”
阿蛮眼睛一亮,用力点头。
他熟练地呼喝着,牛群仿佛能听懂他的话,开始缓缓向山谷另一头移动。
张三金目送着牛群和少年远去的背影,心中思绪翻腾。
这样的人物,埋没在山野之间,简直暴殄天物。若在军中,稍加训练,必是冲锋陷阵的无双猛将。
“头儿,这娃娃……”一个影刃队员凑过来,压低声音,“要是能招揽过来……”
张三金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何尝不想?但此事急不得。
看那山民二叔的态度,村里人对阿蛮既依赖又防备,强行带走恐生事端。
况且,这般璞玉,需得心甘情愿方能雕琢。
“今晚就在附近扎营。”张三金下令,“明日一早,我去村里拜访。”
“头儿,这样会不会耽误行程?而且您的身份……”队员担忧道。
张三金望了一眼燕山深处,目光深邃:“此等人物,值得耽误。
至于身份……我自有分寸。”
是夜,篝火旁。
商队众人仍在热议白天的见闻。
“我的老天爷,你们看见了吗?就那么举起来了!”
“别说举了,我连拦都拦不住那牛!”
“这要是上了战场,还不得横扫千军?”
“你们说,他要是跟大石队正比,谁力气大?”
“这……不好说。大石队正也能举重物,但那是一头活生生的狂牛啊……”
张三金静静听着,拨弄着火堆。
他想起铁狼关秘洞里,大石和他的重甲步兵。
大石的力量是后天苦练所得,已是人间罕见。而这阿蛮的天生神力,恐怕更在大石之上。最重要的是,他还只是个孩子,还有巨大的成长空间。
大石若是一柄精心锻造的战锤,阿蛮就是一块尚未雕琢的玄铁。
前者已能上阵杀敌,后者却蕴含着更惊人的潜力。
“狗剩。”张三金低声唤道。
一直隐在阴影中的狗剩悄然现身。
“去查查这个村子,还有阿蛮的身世。小心些,莫要惊动村民。”张三金吩咐。
狗剩点头,身影再次融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