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深处的这个小村落名叫靠山屯,三十几户人家依山而建,多以打猎、放牧为生。
阿蛮回村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村民正围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闲聊,见阿蛮赶着牛群回来,谈话声戛然而止。
“阿蛮回来啦。”一个干瘦的老汉勉强挤出笑容,眼神却往旁边躲闪。
“嗯,李伯。”阿蛮点点头,没有多话,径直赶着牛往村西头的牛栏走去。
等他走远,几个人才重新凑到一起。
“你们说,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一个中年妇人压低声音,“哪有半大孩子能举起公牛的?我娘家那边以前出过力士,最多也就举举石锁……”
“嘘!小点声!”李伯紧张地左右看看,“莫要议论,别忘了前年王麻子喝醉了胡咧咧,第二天就在山道上摔断了腿!”
几人神色一凛,都不再说话,但眼中的忌惮更深了。
阿蛮将牛赶进栏里,仔细数过数目,这才往村尾自己的小屋走去。
那是他父母留下的两间土坯房,年久失修,屋顶茅草稀疏。
推门进去,屋里冷锅冷灶,灶台上放着两张已经凉透的杂面饼——是三婶送来的。
他默默生火,将饼烤热,就着凉水啃起来。
火光映着他稚气未脱却过早坚毅的脸庞。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阿蛮在家吗?”是二叔的声音。
阿蛮起身开门。二叔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一小袋东西。
“二叔,进来坐。”
二叔摇摇头,将袋子递给他:“这是你三婶让拿来的,自家腌的咸菜。对了……”他欲言又止,压低声音,“这几天,你尽量别往村东头去,尤其别靠近赵大户家。
要是他们家的人找你,就说身子不舒服,知道吗?”
阿蛮皱眉:“为什么?赵家又要买牛?”
“别问那么多,听二叔的。”二叔拍拍他肩膀,眼神复杂,“阿蛮啊,你这身力气……是福也是祸。
记住,能藏着就藏着,莫要再像今天这样显摆了。”
说完,二叔匆匆离开,仿佛怕被人看见。
阿蛮站在门口,望着二叔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眉头紧锁。
赵大户是村里最有钱有势的人家,在县衙里都有关系。去年赵家就想用极低的价钱强买他家最后两头牛,被阿蛮拒绝后一直怀恨在心。
同一时间,村东头赵家大宅里,灯火通明。
赵大户本名赵德贵,五十来岁,胖脸上嵌着一双精明的三角眼。
他正与两个儿子、还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账房先生围坐在堂屋。
“爹,打听清楚了。”大儿子赵福兴奋地说,“今天下午,那小子在草甸上,徒手举起了一头发狂的公牛!好几个放羊的都看见了,千真万确!”
赵德贵眼睛一亮:“真有这般神力?”
“错不了!”二儿子赵禄接口,“而且据说过路的一支商队也看见了,那些人看样子不是普通商旅,有几个带着刀,像是走镖的。”
账房先生捋着胡须,慢条斯理道:“东家,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如此神力,若是献给京城里的大人物……听说三皇子正在招揽奇人异士,若是能搭上线,赵家可就飞黄腾达了。”
赵德贵眼中精光闪烁:“先生说得对。但那小子性子倔,他爹娘死后更是不听管教,恐怕不肯乖乖就范。”
“这有何难?”赵福阴笑,“他父母不是欠着咱家十两银子的旧债吗?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若还不上,就得签卖身契抵债!”
“可他爹娘死前不是还清了吗?”赵禄疑惑。
“借据在我这儿,我说没还就没还。”赵德贵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明天就去找他。记住,态度要好些,先礼后兵。若他识相,许他些好处;若是不识相……”他眼中寒光一闪,“就让他知道,在靠山屯,谁说了算!”
阿蛮正要睡下,忽听门外又有响动。
这次不是二叔,而是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
他警觉地起身,抄起门后的木棍——那是他平时防野兽用的,碗口粗的硬木,在他手中轻若无物。
门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
阿蛮皱眉,这不是村里人的敲门方式。他走到门边,沉声问:“谁?”
“小兄弟,白日见过的商队中人。”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
阿蛮犹豫片刻,拉开一条门缝。
月光下,站着白日那个气质不凡的亲兵“张铁”,身后还跟着一个精瘦的汉子,几乎融在阴影里。
“你们……有事?”阿蛮没有开门的意思。
张三金微微一笑:“可否进屋说话?关于你今日举牛之事。”
阿蛮想了想,侧身让开。两人进屋,那精瘦汉子却留在门外,如同门神。
简陋的土屋里,张三金扫了一眼家徒四壁的景象,心中了然。
他在唯一的破木凳上坐下,开门见山:“阿蛮,我直说了。你这身神力,乃是万中无一的禀赋。
留在山中放牛,可惜了。”
阿蛮站在灶台边,警惕地看着他:“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过路商旅,但并非普通商旅。”张三金坦然道,“我见你是可造之材,想给你指条明路。
你可愿随我走?我会请人教你武艺兵法,将来建功立业,也好过在此蹉跎。”
阿蛮沉默。他不是没想过离开,但父母坟茔在此,二叔三婶这些年也多有照拂。而且……“村里不会放我走的。”
“哦?”张三金挑眉,“为何?”
阿蛮犹豫了一下,将赵家的事简单说了,包括二叔今晚的警告。
张三金眼中闪过深思之色。
这时,门外的狗剩忽然低声道:“有人往这边来了,七八个,带着家伙。”
阿蛮脸色一变。
张三金却从容起身:“小兄弟,看来你已有麻烦上门。我且问你,若那赵家真要强逼于你,你待如何?”
阿蛮握紧木棍,眼中野性闪现:“我不欠他们钱!他们要硬来,我就……”
“你就如何?打伤他们?然后被官府通缉,亡命天涯?”张三金打断他,语气严肃,“阿蛮,有力量是好事,但滥用力量,只会招祸。
你若信我,此事我来处置。你可愿?”
屋外,火把的光亮已经逼近,嘈杂的人声传来。
阿蛮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那双眼睛深邃而坚定,莫名让人信服。他咬了咬牙,重重点头:“我信你一次!”
“阿蛮!开门!”赵福嚣张的拍门声响起。
阿蛮看向张三金。
张三金示意他开门,自己则退到阴影处。
门开了,赵福、赵禄带着五个家丁站在门外,个个手持棍棒,火把照得小院通明。
“阿蛮,这么晚还没睡啊?”赵福假笑,“爹让我们来跟你商量点事。”
“什么事?”阿蛮挡在门口。
赵禄掏出那张借据,抖了抖:“你爹娘生前欠我家十两银子,白纸黑字。父债子偿,你看是你还钱,还是……拿自己抵债?”
阿蛮怒道:“我爹娘死前明明还清了!你们这是讹诈!”
“还清了?谁看见了?借据在这儿,就是证据!”赵福脸色一沉,“阿蛮,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跟你明说了,京城里的大人物看上你这身力气了,乖乖跟我们走,少不了你的好处。要是反抗……”他使了个眼色,家丁们围了上来。
“谁敢!”阿蛮举起木棍。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声音从屋内传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若是伪造借据,强逼良民,那可就是王法不容了。”
张三金缓步走出,站在阿蛮身侧。
赵福一愣,看清是个普通亲兵打扮的人,顿时嗤笑:“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管赵家的事?识相的快滚!”
张三金不恼,反而笑了笑:“我是过路人,看不惯以多欺少。
你说阿蛮欠钱,可有中人作证?借据可能让在下一观?”
赵禄将借据递过去,嚣张道:“看!看清楚了!县衙里都备过案的!”
张三金接过,就着火把光仔细看了片刻,忽然问道:“这借据上写的是‘崇祯七年三月初五’,可是?”
“正是!”
“那就奇怪了。”张三金抬起头,目光如电,“崇祯七年,燕山大旱,全县颗粒无收。阿蛮父母那时连饭都吃不上,你赵家会借给他们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在当时够买三头牛,你们赵家何时如此慷慨了?”
赵福脸色一变:“你、你胡说什么!白纸黑字……”
“还有,”张三金继续道,“这纸张是这两年才有的‘玉版宣’,崇祯七年时,靠山屯这种地方根本见不到。
赵公子,伪造借据,按《大夏律》,该当何罪?”
一番话如惊雷炸响。
赵福赵禄脸色煞白,他们万万没想到,一个过路的亲兵,竟有如此眼力和见识!
“你……你血口喷人!”赵福气急败坏,“给我打!连这多管闲事的家伙一起打!”
家丁们一拥而上。
阿蛮正要动手,却被张三金按住肩膀。只见张三金身形不动,他身后的阴影里,那个精瘦汉子如同鬼魅般闪出——
几乎看不清动作,只听“砰砰”几声闷响,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家丁就惨叫着倒飞出去,落地时已昏死过去。
剩下两个吓得连连后退。
狗剩出手如电,已经回到张三金身后,仿佛从未动过。
赵福赵禄腿都软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绝非普通亲兵!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赵福声音发颤。
张三金缓缓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火光下,“幽州都督府”五个篆字清晰可见。
“本官张三金,奉旨进京。
路遇尔等欺压良善,伪造借据,强逼民人为奴。”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千军万马的威压,“按律,当锁拿送官。狗剩——”
“在!”
“将这两个主犯拿下,明日押送县衙。其余从犯,各打二十棍,以儆效尤。”
“是!”
赵福赵禄吓得瘫软在地,连喊饶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阿蛮目瞪口呆地看着。
他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亲兵”,竟是威震北疆的幽州都督!
赵家兄弟被绑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全村。
第二天一早,村里炸开了锅。
赵德贵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带着重礼来求情,被张三金严词拒绝。
县衙接到消息,县令亲自带人赶来。
见到张三金的都督令牌,吓得差点跪下。张三金将借据和赵家兄弟的口供一并交给县令,严令彻查赵家历年劣迹。
“张都督放心!下官一定秉公办理!”县令擦着冷汗。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许多人看向阿蛮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忌惮,而是惊奇和羡慕。这孩子竟然得到了幽州都督的赏识!
二叔和三婶挤到前面,既欣喜又担忧。三婶拉着阿蛮的手:“孩子,你这是遇到贵人了啊!”
二叔则对张三金深深一揖:“多谢大人为阿蛮主持公道!这孩子命苦,但心地纯善,力气虽大,从不欺负人。
还请大人……多多照拂。”
张三金扶起二叔:“老丈放心。本官见阿蛮是可造之材,欲带他前往京城,请名师教导,将来为国效力。
不知老丈和村里乡亲,意下如何?”
二叔愣住了,随即老泪纵横:“好!好!阿蛮爹娘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我们……我们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