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风观时,夜色已深。
观内还亮着几盏灯火,在静谧的山间显的格外温暖,却也照不亮韩阳心底的沉重。
他踏入前院,脚步声惊动了正在偏殿核对帐目的孙奥,和在后院借着月光练拳的石坚。
两人见到韩阳归来,脸上都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但随即,他们便注意到了韩阳的不同。
他的道袍上沾着些许尘土和干涸的暗色污迹,脸色在灯火下显的有些苍白,眼神不似往日明亮,反而带着一种疲惫的茫然和一丝未能完全压下的沉郁。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弥漫着一股低气压,仿佛刚从什么极其压抑的场合归来。
“韩阳,你回来了。”孙奥放下手中的帐册,关切地走上前,“事情……可还顺利?”
石坚也收拳走了过来,憨厚的脸上满是担心:“小师弟,你没事吧?咋看起来这么累?饿不饿?苏晓师妹灶上还温着粥。”
韩阳看着两位同伴真诚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那股从清净教带回来的冰冷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孙长老,师兄,我没事。事情……算是有点眉目了。不过我有些累了,想先回房静一静,有些事情需要自己想一想。”
他的语气平静,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是掩饰不住的纷乱心绪。
孙奥和石坚对视一眼,都看出了韩阳此刻状态不对,绝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
孙奥阅历丰富,心知年轻人遇到一些冲击和困惑是难免的,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先想通,外人过多追问反而不美。
他拍了拍韩阳的肩膀,温声道:“好,你先去休息。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来找我们。记住,清风观是你的家,我们都在。”
石坚也用力点头:“对对,小师弟,有啥想不通的就跟俺说,俺虽然脑子笨,但力气大,能帮你揍人!”他
试图用自己方式安慰。
韩阳心头微酸,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经过苏晓和铃儿的房门前时,他听到里面传来苏晓轻声教导铃儿辨认符文的声音,以及铃儿清脆的应答,脚步微微一顿,终究还是没有打扰,轻轻走过。
回到房间,韩阳反手关上门,仿佛要将外界的关切和温暖暂时隔绝。
他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径直走到自己的床铺边,向后一倒,躺了下去。
身体陷入被褥,精神却无法放松。
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昏暗的房梁,脑海中如同煮沸的开水,无数念头、画面、声音翻滚不休。
清净散人那佝偻却狠辣的身影,吴科热情介绍时憨厚的笑容,那些弟子倒地时凝固的惊恐表情,铃铛碎裂的残片,维达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新坟前冰冷的泥土,安魂咒在夜风中飘散的回音……
还有那句反复回响的疑问: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山神庙到底是什么?去了会怎样?不去又会怎样?
思绪如同乱麻,找不到头绪。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糟糕,也知道孙奥他们看出了他的异常。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诉说,也不知道该如何排解。
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和冰冷的死亡,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很久。
房间内的光线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昏暗。
一道月白色的、略显虚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边。
维达没有摇扇,只是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韩阳,那双深邃的眸子在黑暗中仿佛能洞察人心。
“很茫然?”他开口,声音平静,没有往日的戏谑或傲娇。
韩阳眼珠动了一下,依旧望着房梁,没有回答。
他知道,维达之前说清净教的死与他无关,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安慰他,是不想让他钻进“因我而死”的牛角尖里出不来。
道理他都懂,甚至理智上也倾向于接受维达那套“因果自担”的说法。
可是那些人就是死了啊!
就在他离开之后不久,以那样惨烈而诡异的方式死了。
他们的死亡,在时间在线与他到访、追问、离去紧密相连。
怎么可能真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他没有出现,那条时间在线的他们,是否会有不同的结局?
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内心。
维达看着韩阳沉默中透出的挣扎,知道单纯的劝解已经无法解开他的心结。
有些事情,需要他自己做出选择,然后去承担选择带来的后果,无论是释然,还是更深的背负。
于是,维达换了一个问题,一个更现实、更迫在眉睫的问题:
“那么,三天后的山神庙,你还要去吗?”
这句话,象一记重锤,敲在了韩阳混乱的思绪上。
他眼睫猛地颤动了一下。
还去吗?
明知道那里极大概率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明知道幕后黑手行事狠辣果决、实力莫测,明知道此去凶多吉少……
理智在疯狂地呐喊:不能去!这太危险了!
清净教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对方明显在引你入瓮,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应该从长计议,应该借助仙盟的力量,应该等实力更强再去……有无数条理由告诉他,转身离开,保全自身,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恐惧也在心底滋生。
那瞬间灭魂,铃铛自毁的手段,那隐藏在暗处,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都让他感到寒意。
他还年轻,刚刚筑基,宗门初有起色,师傅还未醒来,师兄师姐和铃儿还需要他,他不想死,更不想稀里糊涂地死在一个陷阱里。
可是!
就在这激烈的内心斗争中,另一个声音,微弱却无比执着地响了起来。
如果不去,如果就此退缩,那么清净教那些人的死,就将永远成为一个模糊的、带着恐惧的谜团。
那个幕后黑手,将继续隐藏在黑暗中,用更隐秘,更恶毒的手段达成他们的目的。
而他韩阳,将永远活在“如果当时我去了会怎样”的猜疑和“是我间接害死了他们却不敢追查”的自责中。
更重要的是,对方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引他去山神庙?
如果他身上真有对方图谋的东西,逃避能解决问题吗?
“呼……”
韩阳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动作之大,带起了一阵风。
他胸膛起伏,眼神却不再迷茫,而是燃烧起一种混合着决绝、愤怒与探究的火焰。
他看向维达,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淅、坚定:
“去!”
“必须去!”
他的拳头不自觉握紧,指节发白:“我要亲眼看看,他们到底挖了一个什么样的坑在等我!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搞这些鬼祟的勾当!如果他们想让我去,那我就去!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顿了一下,语气低沉下来,却更加沉重:“如果我不去,如果我因为害怕,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转身逃走,那么,清净教那些人的死,就会象一根刺,永远扎在我心里。我后半辈子,恐怕都要在后悔和谶悔中度过。我不想那样活着。”
……
同一片夜空下,距离清风山百里之外,黑风坳往西十里。
一座早已荒废,残破不堪的山神庙,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
庙门歪斜,窗户破损,月光通过缺口照进殿内,映出残破的神象和厚厚的灰尘。
然而,在这本该空无一人的破庙深处,阴影最浓重的地方,却隐隐绰绰立着两道模糊的黑影。
他们仿佛融入了黑暗,气息收敛到极致,若非亲眼所见,几乎难以察觉。
其中一道黑影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带着烦躁的鼻音:“晦气!谁能想到,那小子竟然会折返回去?还偏偏是在那个节骨眼上!”
他口中的“节骨眼”,显然是指铃铛触发,清净教被灭口之后不久。
另一道黑影沉默了一下,声音更加低沉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现在说这些无用,你说,他……还会来吗?”
他指的是韩阳。
前一道黑影似乎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人心最难测。不过,上面既然安排了,我们照做就是。三天后,自然见分晓。来,有来的招待法子;不来也有不来的应对之策。”
后一道黑影似乎叹了口气,这气息在寂静的破庙中几乎微不可闻:“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如此大费周章,引他来此?直接杀了岂不是更干净利落?”
前一道黑影闻言,也沉默了片刻。庙内只剩下夜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无奈:“不该问的,别问,我们只管听令行事便是。”
“可是……”后一道黑影似乎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前一道黑影打断他,语气转冷,“做好你该做的事。至于为什么,或许上面自有深意,或许……”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象是在对自己说,又象是在回应同伴那未尽的疑问:
“是啊,直接杀了多方便。搞这么多弯弯绕绕,到底是图什么呢?”
破庙重归寂静,只有两道黑影如同石雕般立在阴影中,与这座被遗忘的庙宇一同,等待着三日后的子时。
月光移动,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忽长忽短,仿佛潜伏的兽,等待着猎物踏入早已布置好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