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清净散人所述,韩阳沉默了片刻。
事情的前因后果,听起来确实并不复杂,无非是威逼利诱,底层挣扎。
他看向气息萎靡,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清净散人,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事情原委如此,前辈刚才为何宁可发动那等惨烈禁术,也不愿坦言相告?早些说清,又何至于此?”
他指的是两人刚才那场险些同归于尽的搏杀。
清净散人闻言,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看向韩阳,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看你年纪轻轻,修为不俗,行事也算正派,想来是出身正经宗门,心中怀揣着斩妖除魔,匡扶正义的念头吧?”
韩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清净散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自嘲:“你打听这些,无非是觉得这收集亡魂之事乃歪门邪道,祸害生灵,想要追查到底,铲除幕后黑手,对不对?”
“难道不是吗?”韩阳反问,“前辈常年与亡魂打交道,难道感受不到那铃铛抽取,禁锢,甚至炼化亡魂时,其中蕴含的痛苦与邪恶?那些亡魂,本应安息或轮回。”
“感受得到,又如何?”清净散人忽然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指抓着地面,指节发白,“我怎么会感受不到?!那铃铛每响一次,每收走一个魂,老夫都能感觉到里面的怨念和冰冷!可是……可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我一个在底层泥潭里打滚了几十年的小人物,我又能有什么选择?!”
他喘了口气,眼神黯淡下去,充满了无力感:“那天晚上,那个戴面具的找上门,他展示力量,提出条件的时候,我有拒绝的馀地吗?我若是当场说个不字,你以为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他立刻就会杀我灭口,连带我这小小的清净教,也会鸡犬不留!答应他,至少还能活下去,还能让门下弟子过的稍微好一点,让我这早就停滞的修为,有那么一丝缈茫的希望……”
他顿了顿,看向韩阳的目光复杂:“刚才不跟你说,也是一样。你实力比我强,又有那位神秘前辈压阵,我若不说,你们难道就没别的法子知道了?搜魂夺魄,对你们这等人物来说,不是更简单直接?我说了,是死路一条,不说,现在就可能魂飞魄散。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实力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罢了!”
他惨然一笑:“现在,我迫于形势,把什么都跟你说了。你定然是要去那破山神庙,会一会那交接之人。不管结果如何,我泄密之事,对方必然知晓。以后我是死是活,恐怕早就注定了。其实,从我接过第一个铃铛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区别只是早一天,还是晚一天罢了。”
听着清净散人这番话,韩阳心中那点因为对方修炼邪功,助纣为虐而产生的厌恶和愤怒,不知不觉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理解,甚至是一丝悲哀。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凶狠,手段阴毒的老者,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他看似有很多选择——坚持正道拒绝诱惑、向仙盟举报、远走高飞……但实际上,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生存压力面前,他真正能选的路,其实只有那一条,妥协,然后一步步滑向深渊。
实力!
韩阳再一次,无比深刻,无比清淅地认识到了这两个字在修仙界的分量。
他今天能站在这里“主持正义”、“追问真相”,不是因为他道理多幺正确,心志多么坚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有维达这个底牌,是因为他打赢了!
如果今天败的是他,那么此刻瘫在地上绝望等死的,就是他韩阳!
道理?正义?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都是空谈。
清净散人似乎耗尽了最后的气力,颓然道:“老夫自知作恶不少,死不足惜。但我门下这些弟子,大多懵懂无知,只是听命行事,并未做太多伤天害理之事。吴科他们,甚至连铃铛的真正用途都不甚清楚,若你尚有几分慈悲,还望……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说到最后,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恳求。
看着一个方才还要与自己同归于尽的对手,此刻却为了门下弟子低声下气地求情,韩阳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愤怒、怜悯、警剔、叹息……交织在一起。
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前辈误会了,我与贵教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今日上门,只为查明铃铛之事,并非要行那灭门绝户之举。我打听这些消息,自有我的缘由和打算,但并非为了对贵教如何。”
清净散人闻言,怔怔地看着韩阳,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什么也没说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什么,似乎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无论是控诉命运不公,还是哀求一线生机,在绝对的实力和既定的结局面前,都显的苍白无力。
韩阳站起身,看着窗外逐渐昏暗的天色,缓缓道:“三日后子时,黑风坳西十里,废弃山神庙,我会去。至于前辈你,以及清净教日后该如何自处,那就是前辈自己的事情了,如何决择,还请前辈自行决定。”
说完这句话,有那么一瞬间,韩阳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清净散人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似乎是因为自己追查而来,逼问所致。
难道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切?自己需要为这个结果负责吗?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有些发堵。
但很快,他猛地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清明。
不对!这怎么会是我的错?
这一切的起因,是清净散人自己未能抵挡诱惑,接下了那邪恶的铃铛,选择了与虎谋皮,替那神秘势力收集亡魂。
这是他种下的因。
方才的战斗,是他自己先出手狠辣,招招夺命,最后更是企图自爆拉人垫背。
这是他做出的选择。
而自己追问真相,是为了阻止更多亡魂受害,是为了查明可能危害更广的阴谋。
这是自己该做的事。
所有的因果,都应由清净散人自己来承担。
作恶的是他,妥协的是他,狠辣的是他,如今面临绝境的也是他。
自己虽然打赢了,但若是清净散人真的倔强到底,宁死不屈,自己难道就真的会施展搜魂邪术吗?
韩阳自问,不会。
他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清净散人之所以选择说出来,不是因为他韩阳手段酷烈,而是因为他自己判断出,说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说则立刻可能被维达搜魂或击杀。
同时,他也抱着一丝侥幸,指望那铃铛能在他“自爆身亡”后保住他的魂魄,以待日后夺舍重生。
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清净散人自己的选择,是他内心的狠辣与算计在驱动。
想通了这一点,韩阳只觉得心头的包袱瞬间卸去,一片清明。
是非对错,因果承负,自有其理。
自己只需秉持本心,做该做之事,问心无愧即可。
过多的同情与不必要的责任感,反而会成为前行路上的枷锁。
他不再看瘫坐在地,神色灰败的清净散人,也不再理会旁边吓得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的吴科。
然后,他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迎着门外渐浓的暮色,迈步走了出去。
夜风拂过,带着山野间的草木气息,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和屋内的阴霾。
他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山下的小径尽头。
这一刻的韩阳,是真正成长了的韩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