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看苏泽，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望向那片被浓雾笼罩，不见星月的漆黑夜空，声音沙哑而悠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疲惫
“你可以把我们…看作一群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这个我知道。”苏泽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史书般的客观，“史载，炼神宗为修第二分魂秘法，大肆屠戮各宗天骄，手段残忍，最终激怒三宗联手，布下天罗地网，将尔等宗门连根拔起，而你们大约数百人，强行逃往南域外六十国地界，至使上宗传下追杀令，沿用至今。秦国的史书，是这般写的。”
他陈述着“事实”，目光却紧紧锁住老九，试图从那张被阴影覆盖的脸上捕捉任何一丝波动。
老九缓缓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落在苏泽脸上。他的神色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但苏泽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绝非平静的暗流。
那是刻骨的悲凉，是滔天的愤怒，是深不见底的冤屈，还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意志？
“我们确实杀过三宗的人，”老九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字字珠玑，“不止三宗。南域中心，那大大小小数十个宗门，凡有仗势欺人，恃强凌弱，行那灭绝人性，天怒人怨之事者……皆在我等监管之内！”
“嗯？！”
闻听此言，苏泽瞳孔猛的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霍然坐直身体，“你…你此话何意？！”
他体内刚刚平复的思绪都为之翻涌，这与他所知的“历史”截然不同！
“字面意思。”老九神色不变，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你可以理解成，我们…曾经是一个庞大宗门的‘刑罚堂’。只不过，我等监管的…是整个南域！”
轰——！
老九这句话，似九天惊雷在苏泽识海炸响！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心神剧震！下意识的想要反驳，想要质疑这荒谬绝伦的说法，然而，老九那平静到极致的眼神，那话语中的坦荡与悲怆，仿佛一座大山，狠狠砸在他固有的认知上！
他能清晰的感知到，对方…没有说谎！
但这怎么可能？！这完全颠覆了他对炼神宗的所有想象！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因修炼邪法，得罪了某个超级势力而被无情抹除的宗门。
可如今…“监管整个南域”？这背后的真相，是何等的惊世骇俗！又是何等的…沉重与黑暗！
苏泽彻底沉默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四周仅有几只魂力所化的灵鸟在嘤嘤啼啼，以及他胸腔内那如擂鼓般狂跳的心音。浓重的迷雾仿佛从鼎口涌出，不仅吞噬了整个司戊鼎，更是彻彻底底的推翻了他刚刚清晰起来的世界观。
“你们权柄如此滔天，怎可能被连根拔起”苏泽的声音带着震颤，开口追问。
“因为万年前，宗主失踪了。”
老九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但那深陷的眼窝中，却翻涌起无法磨灭的悲伤暗流。他再次沉默下来，眼神飘忽似乎陷入了一种追忆。
苏泽没有立即开口，呀沉思了许久，才继续问道“你们宗主很强？总不至于因一人就落得宗门尽毁吧这听起来似乎”
“很强，涅盘境。”
“涅盘？”苏泽眉头一皱，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境界，整张脸都充斥着疑惑
“那是”
“分神之上”老九喃喃道，神情恍惚，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华服雍容，脸上总是噙着一抹温和笑意，却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男人。
半晌后，老九眼中那一丝温情被冰冷取代。他看着苏泽，声音沙哑“确实，单凭宗主失踪，未必就能灭宗。但在七千年前，暗影宗‘太上修罗’迈过了那层屏障，踏入了涅盘之境！”
他语速渐快，带着刻骨的恨意，“一场针对炼神宗的灭宗之战就此点燃！整整八百年的血与火宗门之内，上万的同门手足杀的杀，抓的抓！如今”老九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无法言喻的苦涩，“还能凝聚于此的，不过百人百人而已！”
苏泽怔然，下意识的追问“他们为何非要赶尽杀绝？难道有个管理者约束大家，按规矩行事不好么？”
老九闻言，缓缓转过头，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苏泽，仿佛在看一个天真到可笑的孩童。
苏泽立刻意识到自己问得有多蠢，脸上一阵燥热。是啊，谁愿意头上永远悬着一把利剑？只要是人，谁能保证永不犯错？那暗影宗要的，是彻底的自由，甚至是凌驾一切的权利！
为了掩饰尴尬，苏泽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又动了下指尖，给老九倒了一杯。茶水注入杯中的轻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你们与大胜国之间，又达成了什么协议？或者说，你们，大胜，还有那个单雷苍这三者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交易？”
老九端起那杯茶，指尖冰凉。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后才开口道“我们分魂受损严重，神魂之伤急需特定的灵药奇丹来温养恢复。大胜国便将那些触犯重罪的囚徒，秘密送来，供我等‘炼化’修补神魂作为交换，我等传下一些修炼之法于他们至于单雷苍，”
老九摇了摇头“帮他解决掉上一任镇西王，扶持他坐上西地霸主的宝座。对我们而言，不过是随手埋下一颗棋子罢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苏泽，继续道“至于此次伏击并非针对谁。我等伤势恶化，神魂不稳，大胜方面传来消息，说秦国已受暗影宗密令，正在四处搜捕我等残部！我等岂能坐以待毙？而一个化婴境修士的神魂”老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对稳固我等伤势，确有大用这才”他无法再说下去，握紧茶杯的手指关节泛白，沉重的愧疚与现实的冰冷交织。
就在这时，苏泽突然开口“听我一言，你们必须立刻转移！暗影宗不止派遣我等搜寻你们的踪迹，上宗恐怕已在来的路上！”
“什么？！”老九猛的抬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骇的光芒，死死盯住苏泽认真无比的脸，“此话何意？！”
“你难道不知？”苏泽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要抓你们的，岂止暗影宗？大胜上宗，必定也会派人前来，目标就是你们！志在永绝后患！”
闻言，老九脸色立即难看下来，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被其直接捏爆！“此话当真？！”他嘶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骗你作甚？”苏泽无奈地摇摇头，“要说骗，也是大胜吧，我不信他们没有接到上宗密令”
他的话语直指核心，揭开了血淋淋的背叛。
老九的表情极为愤怒，那被愚弄的耻辱感在他眼中疯狂翻涌，身体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以及粗重的喘息声。
苏泽看着对方濒临崩溃的神情，嘴角却悄然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他不慌不忙再次幻化出一杯魂力茶水，推到老九面前。那升腾的气息似一道屏障，暂时隔开了外界的冰冷算计。
他轻声道，语气带着一种真诚“大胜不宜久留。若信得过我秦国，眼下或许能成为你们的暂避之所。”
“嗯?”老九回神，双眼中充满错愕。这个时候苏泽竟邀请他们这群被全天下追杀的“余孽”前去避难？
“我认真的。”苏泽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路见不平罢了。而且”他忽然咧嘴，露出一个与这肃杀环境格格不入的爽朗笑容，“我这个人，喜欢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么？”
他看向笼罩在黑袍阴影中的老九，目光清亮。
老九眉头紧皱，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
不等老九开口，苏泽眼神忽然一闪，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你且慢慢思量，我到了！”话音未落，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桌上的茶杯兀自轻颤，杯中魂力荡漾，而苏泽的身影，已在原地迅速淡化，消失无踪。
鼎内只剩下心乱如麻的老九，和他面前那杯魂力飘荡的茶杯，以及苏泽最后那缓缓传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