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远处的山坡上，以卢甫为首的一行人，在战斗刚刚爆发时就已按照苏泽之前的授意，远远地避开了战场中心。
此刻，他们全都呆立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着。那贯穿了化婴强者的惊天一指，那司戊鼎绝对的防御，在他们脑海中反复炸响，将他们震得心神摇曳，灵魂都在颤栗。
卢甫望着苏泽在众人簇拥下，略显蹒跚却依旧挺拔的远去背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怦怦直跳的胸口，喉咙有些发干。
他身边的其他修士，目光也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脸上再无半点忐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顶礼膜拜般的崇敬与折服。
他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背，仿佛在向那个远去的背影致敬。
“我们…好像…见证了一段传奇的诞生？” 卢甫身边一个年轻修士，声音干涩地喃喃道。无人回答，但每个人眼中闪动的光芒，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凛冽的朔风卷过边境线，扬起细碎的雪沫，打在秦驷桥等人冰冷的素衣上。
他们赶到时边境时，激战早已结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无声地诉说着方才战斗的惨烈。吕宜宾迎上来，面含凝重“炼神宗的人用了乾坤挪移之术，遁走了。”
他目光扫过地上覆盖着素布的七具遗体，语气沉重，“我们……折了七位阵师。”
胜利的喜悦被这沉重的代价冲淡。虽说赢了，大胜一方残存者也尽数被俘，但无人欢呼，阵师的死亡对于秦国来说意味着太多。
众人沉默着，在吕承风的引领下，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向单城方向撤去。
与此同时，另一条通往祸巫的崎岖山路上，气氛同样压抑。苏泽被巫思婷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他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一具失了魂的躯壳，对外界的一切，包括臂弯处传来的柔软触感都毫无知觉。
此时此刻他的全部心神，沉入了司戊鼎中。
鼎内，一片幽静的山谷，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溪流潺潺，鸟鸣清脆，与外界的肃杀形成鲜明的对比。
谷中一方突出的观景台上，端坐着一名老者。他身穿一身黑袍竟是炼神宗的老九！在所有人的认知里，他本应该死于苏泽之手，魂飞魄散。
此刻，他面色复杂至极，眼神困惊疑，正微微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苏泽。“干嘛这么看着我?”苏泽微笑缓步走来，抬手一挥，二人脚下凭空显露两个蒲团，他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老九坐下。
“为……为何不杀我？”二人相视而坐，沉默片刻老九终于开口问出这个困扰他的问题。
苏泽脸上的笑意未变。他没有直接回答老九的疑问，目光直直落在他那苍老的脸上。“刚才，你说，环山城……屠城之事，与你无关？”
老九闻言，微微颔首，随即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冷哼道
“哼！老夫行事，敢作敢当！若真是我所为，岂会抵赖？事实是，几十年前我途经那环山城时，那里已是一座死城！”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被污蔑的愤怒和属于大宗长老的傲然。
问闻听此言，苏泽眉头紧锁。在司戊鼎内，他就是绝对的主宰，这里的一切，哪怕是一缕微风的流动，一片树叶的震颤，都逃不过他的感知。他能清晰的感应到老九此刻所言，并非虚假。
更令苏泽意外的是，在鼎内世界的反馈中，这老九身上虽戾气深重，却并无那种屠戮万千生灵后沾染上的滔天血煞怨念。这与他之前所了解到关于炼神宗凶残嗜杀的情报，似乎……并不完全吻合。
一丝疑虑在苏泽心中升起。他沉默片刻，目光在老九身上来回审视，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你可认识单雷苍？”
听到这个名字，黑袍老九平静的眼神微微一缩，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他抿紧了干裂的嘴唇，选择了沉默，将头偏向一侧，避开了苏泽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苏泽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反而带着一种漠然。“前辈其实，你说不说，于我而言，并无所谓。”他抬起手，随意的指了指周围这方如画的山谷，“这里，是一方小世界，想必您老清楚，你不开口，我自有办法知晓我想知道的。”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紧接着一道魂力丝线极速缠上他的脖颈，眼看着就要进入其识海“当然，你也可以尝试反抗。只是……”
苏泽话音落下，老九脸色巨变，身体下意识就要暴起闪避。然而，一股无形的，不可抵抗的力量瞬间将他死死禁锢在原地！
仿佛有无数道坚韧无比的锁链凭空出现，将其彻底锁死！他拼命运转功法，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恐怖的魂力悬在头顶，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全身。“你!，你想对本座搜魂?”。
“前辈说笑了搜魂乃是化婴才有的本事，在下实力低微，也仅能读取罢了。至于对前辈您的神识是否能保留，小子也不知。”
听到苏泽的话，老九艰难的转动唯一还能活动的眼珠，看向对面那个依旧“笑盈盈”，眼神却冰冷刺骨的年轻人。巨大的无力感将他淹没。
他终于明白，自己在这方小天地里，连一只待宰的羔羊都不如。对方一个念头，就能让他形神俱灭。
“秦国镇西王……谁不知道。”老九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认命般的颓然。
苏泽轻轻摆了摆手，老九头颅上那道魂力，微微后退了些，但并未散去。“我问的不是这个。”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更深的寒意，“说些有用的。我严重怀疑，你与那单雷苍暗中勾结，设下毒局。由他出手，屠戮我环山城满城生灵，再由你们炼神宗出面‘收割’残局，攫取亡魂怨力。毕竟你们炼神宗，惯于此道，不是么？”苏泽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直刺老九的心房。
“放肆！！”老九怒喝一声，神魂剧烈地波动起来，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冲破鼎内世界的束缚。他双目赤红，死死瞪着苏泽，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我炼神宗乃南域堂堂大宗！岂会做这等猪狗不如，丧尽天良之事？！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度我宗门之腹！”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老夫再说一遍！环山城之事，与我无关！老夫抵达之时，那里已无活口！此等恶行，天地共诛！若真是我宗所为，老夫自绝你面前！”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此事的极端鄙夷和一种近乎被亵渎的愤怒，那情绪之强烈，在鼎内法则的映照下，显得无比真实。
苏泽静静的听着老九的咆哮，感受着他神魂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愤怒与冤屈。鼎内世界的反馈清晰无误，这愤怒，并非作伪。
他眼中的冰冷锐利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更深的凝重与思索。环山城的真相，似乎比他预想的……更加扑朔迷离。
单雷苍，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竟将一座大城千万之众灭杀干净。“别激动嘛，”苏泽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语气轻松“只是随便问问，毕竟炼神宗的风评，实在是有些差。”
他神态自若的抬手虚空一抓，一杯清茶凭空出现在掌心。苏泽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黑袍老九，“所以，说说看，你本次潜入秦国当真是为了那祸巫祖地？”
“那只是其一。”老九的声音像裹着寒冬的冰棱，没有丝毫起伏，“我们有一位长老幽军失踪了。”
“长老失踪？”苏泽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看着老九此时的模样，眼神一闪，瞬间开启了记忆的闸门
他眼前浮现的，是当年云城道院外那个阴冷的黑影。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个初窥门径的煅骨修士。
那黑袍老者举手投足间，宛如山岳倾压，深海暗涌的磅礴气势，让年少的苏泽气血翻涌，神魂震颤，几乎窒息。
那种震撼，烙印般刻在心底深处，以至于此刻回想起来，指尖仍残留着一种微麻的战栗。
“幽军”苏泽下意识的低语，眼神飘向远方，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追忆与感慨，“原来你叫幽军”。当年那惊鸿一瞥，令人高山仰止的存在如今回头看看，自己似乎亦有了那种底气。他现在完完全全可以确定，当年出现的那位老者，无论气息，还是穿着，与老九口中的幽军绝对是一个人，可苏泽想不通，一位化婴大能为何会跑到云城去。
这细微的神情变化和那一声低喃，敏锐的被黑袍老九捕捉，那看似平静的眼瞳深处，墨色漩涡般急转，苏泽这模样，绝不像是仅仅听过名字那么简单！难道是他心头巨震，一个大胆的猜测猛的成型。
老九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试探着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可以掩盖的急切
“你见过他？”
“嗯嗯?。”
苏泽尚未完全从往昔的震撼中抽离，随口应了一声，思绪似乎还沉浸在那惊人的气势里。
“在哪里？！”老九身体微微前倾，那份冰冷下压抑的迫切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瞬间将苏泽从回忆中彻底惊醒！
“什么？”苏泽目光一凝，杯中的茶水波纹散去，眼神恢复了清冷。
“你刚才亲口应承，见过幽军！他现在何处？！”老九语速极快，眼神紧紧锁住苏泽，那里面混杂着焦虑，希望，还有一丝肯定!
他笃定苏泽绝对见过，甚至有交集！
“没见过。”苏泽忽然笑了出来，轻松的将茶杯往身侧虚空一放，随意摊开双手，一脸纯良的无辜，“随口应和罢了，前辈何必如此较真？”
“你——！”老九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锅底，周身气息隐隐波动，却又强行按捺住。他能肯定，苏泽在说谎！那瞬间的失神追忆做不得假!
眼看着气氛紧绷，苏泽却话锋一转，回归正题“好了，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暂且放一放。聊点我想听的”他收敛笑容，目光再次平静下来“比如，你们炼神宗与大胜国到底达成了什么交易？为何上宗会通缉你们？我踏入道途时日尚短，翻遍典籍，关于你们也多是语焉不详，一笔带过，大多都是污名化的记载。我看你…倒不似传言中那般嗜血滥杀之辈。”
苏泽说完，便重新将茶水拿在手中，顺便还给老九幻化出一杯。眼看对方沉默，他也不再催促，指尖掐诀，似在调息。
司戊鼎中陷入长久的死寂。时间在两人之间无声弥漫。
苏泽闭目调息，耐心等待。老九则如一座沉默的黑色石雕，唯有那深陷在阴影中的眼窝，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许久，久到苏泽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老九终是缓缓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