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所里冷气开得贼足,吹得人后脖子凉飕飕的,跟外头毒辣的太阳天象是两个世界。
老陈感觉自己像条被扔进冰窟窿里的鱼,一会儿冷得打哆嗦,一会儿又急得浑身冒汗。
他那件浆洗过太多次、领口有点松垮的白衬衫,后背早就洇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肉上。
他看着楚涵。
楚涵就坐在那台嗡嗡作响的计算机前面,背挺得笔直,像块被钉在椅子上的石头。
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线条和数字不停地跳,红的绿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楚涵那双眼睛,就死死盯着那片跳动的光,眨都不怎么眨。
手指头搁在鼠标上,半天才动那么一下,点一点,敲一敲键盘,把账户里那吓死人的八个亿,像撒豆子一样,一把一把全买进了屏幕上的那些华国大公司的股票。
“东方重工”、
“龙腾基建”、
“华航国际”……名字听着都挺唬人,可那股价走势图,清一色往下栽的绿线,绿得人心慌。
老陈偷偷摸摸掏出自己那部屏幕裂得象蜘蛛网的山寨智能机,手指头有点不听使唤,戳了好几下才点开股票软件。
他买的其中一只,买的时候是十二块三毛五,这才过去个把钟头,已经变成十块零八分了!
他眼前一黑,感觉喉咙口堵了块硬邦邦的石头,喘不上气。
“跌…跌了…”老陈的声音象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又干又哑,带着颤音,
“楚…楚哥…跌了快两块了!”他掰着油腻腻的手指头,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黑泥,“咱…咱这得亏进去多少啊?”
瓦格斯本来在角落里烦躁地踱步,他那双蹭得有点脏的尖头皮鞋踩在光洁得能照见人影的地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闷响,是他唯一能发泄的动静。
听到老陈的话,他猛地刹住脚,像被雷劈中了天灵盖,一个箭步冲过来,差点把旁边一个端着咖啡杯、西装革履的白人老头撞个趔趄。
“操!跌两块了?!”瓦格斯那张本来就显凶的脸,此刻因为极度惊恐和肉疼,五官都拧巴到了一起,眼珠子瞪得溜圆,血丝爆出来,死死盯着老陈手机屏幕上那刺眼的绿色数字。
“妈的!八千万!八千万的本金啊!跌两块,咱们自己的钱这就没了几百万?是不是?!老陈,你快算算!是不是几百万没了?!”
他声音大得整个交易区的人都侧目,但他完全顾不上,一把抢过老陈的手机,手指头哆嗦着在那小破屏幕上划拉,好象多看几遍数字就能涨回去似的。
“是…是几百万…”老陈也快哭了,嘴唇哆嗦着,感觉心口那块肉被人用钝刀子一片片往下片,疼得他直抽抽。
他下意识地又去看楚涵,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还有一丝压不住的怨气:“楚哥…兄弟!你是我亲哥!你倒是说句话啊!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钱打水漂啊!是不是…是不是你得了啥信儿?有内幕?你给兄弟透个底,让咱心里也踏实点行不?”
瓦格斯也象抓住救命稻草,猩红着眼凑近楚涵:“对啊楚!你他妈肯定知道点啥!不然谁敢这么玩命?八个亿啊!这要掉下去,咱仨都得去跳太平洋!骨头渣子都捞不着!”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楚涵脸上了,花衬衫的领子被他扯得更开,露出脖子上鼓胀的青筋。
楚涵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还是没什么大表情。
他看了一眼老陈那张涕泪交加、汗水和油光混合在一起、显得异常狼狈的脸,又扫过瓦格斯那因为恐惧和激动而扭曲的面孔。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然后,非常轻微,却异常清淅地摇了摇头。
没有内幕。
就两个字,象两块冰疙瘩砸在两人心口上。
老陈只觉得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腿一软,差点跪地上,赶紧用手撑住了冰冷的桌面。
瓦格斯则象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那股子拼命支撑着他的凶悍劲儿泄了,整个人都蔫了,失魂落魄地退后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隔断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靠着玻璃滑坐到地上,也顾不上他那条“高档”西裤会不会弄脏了,双手抱着脑袋,手指深深插进他那头乱糟糟的短发里,痛苦地撕扯着。
完了。这是老陈和瓦格斯此刻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全他妈完了。
辛辛苦苦,提心吊胆,坑蒙拐骗弄来的那点家底,加之借秃鹫那能要人命的高利贷,还有楚涵不知道从哪儿也弄来的两千万……全押在这该死的、绿油油的股票上了!现在,它还在跌!
交易所里的时间象是被冻住了,又象是被架在文火上慢熬。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地挪,声音在死寂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滴答滴答,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人的头盖骨上,敲得人脑仁生疼。
老陈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他一会儿站起来,焦躁地原地转圈,那件不合身的西装下摆甩来甩去;一会儿又颓然坐下,拿起手机,手指头根本不听使唤,抖得厉害,解锁屏幕都要试好几次。
打开股票软件,看到那该死的绿色又往下探了一点点,他就猛地闭上眼睛,跟被烫到似的把手机扔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过了不到两分钟,他又象毒瘾发作一样,抖着手柄手机捡回来,再点开,再看,再被那绿色刺痛眼睛……循环往复。
瓦格斯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凉的玻璃,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渠道和冷气口。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要把人吞噬的恐惧。
他想起秃鹫那张阴鸷的脸,想起他那双能冻死人的眼睛,想起他手下那些穿着黑背心、骼膊上纹着骷髅头的打手……要是还不上钱……他打了个寒颤,浑身肌肉绷紧,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只有楚涵。
他依旧是那块石头。
背脊挺直,目光沉凝,死死锁在屏幕上那不断变化的数字海洋里。
唯一泄露他内心绝不平静的,是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他放在膝盖上、那只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的手。
那手背上,甚至能看到微微凸起的、虬结的筋脉。
他面前桌子上放着一杯冰可乐,吸管被他无意识地咬得扁平,几乎要断掉,杯壁上的水珠凝结、滑落,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午饭时间早过了,交易所里弥漫起三明治、汉堡和咖啡的混合气味。
老陈机械地接过瓦格斯递过来的一个冷掉的汉堡,咬了一口,味同嚼蜡。
面包片又干又硬,里面的生菜叶子蔫巴巴的,酱料的味道尝起来又咸又腻。
他嚼了两下,实在咽不下去,胃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石头。
他颓然地把汉堡扔回油腻腻的纸袋里,感觉胃里那点酸水直往上涌。
瓦格斯更是连包装纸都没拆开,把那袋汉堡像烫手山芋一样丢在脚边,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饥饿感?
早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碾得粉碎了。他现在只感觉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时间一点点熬到下午。
阳光通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移动的光斑。
交易大厅里的空气似乎更加凝滞了,嗡嗡的计算机运行声、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交易员低沉的交谈声,混合着食物的气味和人体散发的焦躁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罐。
老陈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他瘫在椅子里,眼神涣散,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那不断跳动的绿色数字在眼前晃。
他甚至开始幻想,要是现在冲出去,从这几十层高的地方跳下去,是不是就不用面对秃鹫和那笔天文数字的债务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他用残存的理智狠狠压下去。
瓦格斯靠着玻璃墙,半闭着眼,脸色惨白得象张白纸,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连他那标志性的花衬衫都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
他感觉自己象是在坐过山车,而且是那种没有安全带的,随时会被甩出去摔得粉身碎骨。
就在老陈和瓦格斯的精神防线即将彻底崩溃,连楚涵那石象般的背影都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的时候。
“嘀嘀嘀嘀!”
楚涵面前那台一直沉默的计算机,突然发出尖锐、急促、连续不断的报警声!
声音又尖又利,瞬间刺破了交易大厅相对沉闷的氛围,象一把冰锥扎进了所有人的耳膜!
这声音象是一道闪电,劈开了老陈和瓦格斯混沌麻木的神经!
两人几乎是同时,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样,“噌”地从椅子和地板上弹射起来!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提到了嗓子眼,疯狂地擂鼓!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眼前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黑蒙!
“怎么了?!”
“楚?!”
两人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极致的恐惧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缈茫的期盼。
他们跟跄着扑到楚涵身后,四只眼睛死死盯住那个发出刺耳叫声的屏幕!
屏幕上,一个鲜红的、巨大的、不断闪铄的新闻弹窗,像炸弹爆炸的冲击波一样,蛮横地占据了整个屏幕中央!
标题是加粗的、触目惊心的血红色英文大字:
【突发!总统签署紧急行政令:对特定国家进口商品加征高额关税!意图保护本土产业!】
“完了…加税…封锁…锁死了…”老陈嘴唇哆嗦着,面无人色,脑子里只剩下“全完了”三个字在疯狂刷屏。
瓦格斯也看懂了大概,那张凶悍的脸瞬间褪了血色,变得惨白,扶住老陈的手也在剧烈地颤斗,眼神里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惊恐,加税封锁?
这他妈不是雪上加霜,这是直接往他们棺材板上砸钉子啊!
华国那些公司的股票,还不得跌进十八层地狱?!
就在两人被巨大的恐惧彻底吞噬,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要崩塌的瞬间。
“叮!叮叮叮叮叮——!”
楚涵计算机屏幕上,那些代表华国公司的股票代码旁边,原本死气沉沉的绿色数字,毫无征兆地,瞬间全部跳成了刺眼的、鲜活的、充满生机的红色!
不是缓慢上涨!
是炸裂!
是井喷!
是火山爆发!
“东方重工”!
“龙腾基建”!
“华航国际”!
屏幕上所有的华国公司名字后面,那些代表股价的数字,象是被注入了一剂狂暴的强心针,又象是一群被关押了千年的猛兽突然冲破了牢笼!开始以一种令人炫目的、近乎疯狂的速度,向上飙升!
不是一分一毛地挪!
是几毛、几块、甚至十几块地往上跳!
红色的数字像瀑布一样刷屏!
楚涵猛的站起身,嘴角终于露出了笑容。
张会长,你果然没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