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日的仰光，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英国殖民时期留下的总督府会议室里，吊扇吱呀转动，却吹不走空气中黏稠的湿气。长条会议桌两侧，坐着暹罗经济代表团和缅甸联邦政府代表。
陈砚秋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用流利的英语开场：“吴努总理阁下，各位部长，我们带来了暹罗人民最诚挚的问候，以及一份互惠互利的合作方案。”
缅甸农业部长吴觉迎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他面前摊开一份文件，上面是暹罗提供的“暹罗一号”水稻试验数据——亩产比缅甸传统稻种高出四成。“陈部长，数据很漂亮。但我们的农民很保守，新稻种需要化肥、需要精细管理，他们未必愿意改变。”
“所以我们提出‘三步走’。”陈砚秋示意助手打开投影仪——这在1957年的东南亚还是新鲜玩意儿，“第一步，我们在伊洛瓦底江三角洲设立三个示范农场，完全由我方出资建设，邀请缅甸农民参观；第二步，免费提供第一季种子和技术指导，增产部分归农民所有；第三步，如果效果显着，我们再谈大规模推广。”
会议室里响起低语。缅甸贸易部长身体前倾：“代价呢？你们想要什么？”
“翡翠和锡矿的开采权。”陈砚秋直截了当，“不是独占，是合作开采。我们提供现代化开采设备和技术，缅方提供矿权，利润按股权分成。初步勘探表明，克钦邦的翡翠矿脉如果采用科学开采，产量可以提高三倍。”
谈判僵持了两天。缅方内部意见分裂：军方代表担心主权受损，财政部则对潜在的外汇收入动心。第三天下午，一个突发事件改变了局面——仰光大学的学生因粮价上涨举行抗议，与警察发生冲突，五人受伤。
当晚，陈砚秋被紧急请到总理府。吴努总理揉着太阳穴：“陈部长，您看到了，粮食问题是我们的心头大患。如果你们的稻种真的能在一年内提高产量”
“我们愿意签署一份保证协议。”陈砚秋抓住时机，“如果示范农场明年收获季的亩产达不到承诺数字，暹罗将赔偿全部投入。但如果达标，我们希望获得勃固地区两处锡矿的优先谈判权。
凌晨两点，《暹罗-缅甸农业技术合作与矿产资源开发谅解备忘录》在烛光下签署。核心条款包括：
1 暹罗在伊洛瓦底江流域设立五个农业技术示范中心；
2 缅方向暹罗企业开放三个中小型翡翠矿的合作开采权；
3 成立联合矿产勘探队，对缅北锡矿带进行科学勘测；
4 双边贸易以大米-矿产易货为主，逐步减少美元结算。
签字仪式后，陈砚秋站在总督府阳台上，看着晨雾中的仰光河。助手轻声问：“部长，我们投入这么大，万一稻种不适应缅甸气候”
“试验数据不会说谎。”陈砚秋点燃一支烟，“更重要的是，我们给吴努政府送去了他们最需要的东西——解决粮食危机的希望。矿产能换外汇，但填不饱肚子。我们抓住了要害。”
十一月十五日，老挝首都万象。与仰光的英式建筑不同，这里还保留着浓厚的法国殖民风情。但街道上的萧条显而易见——店铺大多关门，偶尔有法国军车驶过。
老挝王国政府代表团在香通寺旁的临时办公楼里等候。政府：首相梭发那·富马亲王代表中立派，副首相富米·诺萨万将军则亲美，两人坐在一起时，气氛明显微妙。
陈砚秋的开场白特意用了法语——这是在法国留学时练就的本领：“亲王殿下，将军阁下，暹罗尊重老挝的独立与中立，我们带来的不是政治承诺，而是经济发展的具体方案。”
他展示的第一份方案是关于木材。幻灯片上出现老挝北部森林的航拍图：“老挝拥有东南亚最好的硬木资源，但出口的都是原木，利润被中间商赚走。我们提议在琅勃拉邦合作建设一座现代化木材加工厂，生产家具、地板等高附加值产品。”
富米将军眼睛一亮，但随即皱眉：“设备和技术呢？”
“我们提供全套设备，培训老挝工人，工厂所有权归老挝政府，我们只要三十年期的木材优先采购权，价格比国际市场低一成。”
“为什么是一成？”梭发那亲王问。
“因为我们承担了建厂风险和培训成本。而且这一成差价，老挝政府可以通过税收弥补。”
谈判进行到第三天，陈砚秋抛出了真正的王牌——钾盐。
“根据我方地质专家的初步调查，万象平原地下有丰富的钾盐矿藏。”陈砚秋摊开地质图，“钾盐是制造化肥的关键原料。老挝如果开采出来，自己用不完；而我们正在推行农业现代化，需要大量化肥。”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富米将军和梭发那亲王对视一眼——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说老挝有钾盐。
“我们需要证实。”梭发那谨慎地说。
“所以我们提议成立联合勘探队。”陈砚秋早有准备，“勘探费用我们承担七成。如果证实有开采价值的矿藏，我们投资建设开采和初加工设施，换取二十年的独家采购权。同时，我们承诺以成本价向老挝农民供应化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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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提议击中了老挝最根本的需求：农业国需要化肥，但无力建设化工厂。如果能用地下资源换地上的丰收，政治风险远小于接受某大国的“援助”。
最后一轮谈判持续到深夜。法国驻老挝专员派来的观察员几次试图插话，都被陈砚秋礼貌而坚定地挡回：“这是暹罗和老挝的双边事务。”
十一月二十日，《暹老经济合作框架协议》签署。核心内容包括：
1 暹罗援助建设琅勃拉邦木材综合加工厂，老挝给予暹罗企业十五年木材优先采购权；
2 成立联合地质勘探队，对万象平原钾盐矿进行为期六个月的详勘；
3 暹罗为老挝培训二百名技术工人，学员需在暹罗工厂实习一年；
4 双方同意研究建设连接万象与廊开的公路。
签字后，梭发那亲王私下对陈砚秋说：“部长先生，您知道老挝像一块夹在石头间的鸡蛋。法国人还没走远，美国人已经来了，北边也有声音”
“所以我们只谈经济，不谈政治。”陈砚秋诚恳地说，“让老挝老百姓的生活好起来，就是最好的政治。”
十二月初，柬埔寨金边王宫。西哈努克国王没有在正式的王座厅接见代表团，而是选择了花园里的凉亭——这个姿态本身就是信号：非正式，但亲切。
“陈部长，我听说您在万象很成功。”西哈努克亲自倒茶，这位三十五岁的国王以精明着称，“但柬埔寨不是老挝，我们有橡胶，有稻米，我们不需要施舍。”
“陛下明鉴。”陈砚秋微笑，“我们带来的不是施舍，是升级。柬埔寨的橡胶园还在用战前的技术，每公顷产量只有马来亚的一半。我们最新的芽接技术和割胶方法，可以让产量提高四成。”
西哈努克挑眉：“代价呢？”
“在磅湛省合作建设一座橡胶加工厂。”陈砚秋摊开地图，“原胶运到新加坡加工，利润被英国人赚走。如果在本地加工成标准胶块，每吨可以多赚五十美元。工厂投资我们出七成，技术我们提供，柬埔寨出土地和工人，利润对半分。”
国王沉思片刻：“听起来不错。但我需要更多——农业机械、农机具，我们的稻田还需要拖拉机。”
“这正是第二项合作。”陈砚秋顺势推进，“我们在春武里新建的农机厂，明年可以投产小型拖拉机。我们愿意以成本价向柬埔寨出口，换取马德望省铁矿的长期采购协议。”
西哈努克站起身，走到凉亭边，望着宫外的湄公河。许久，他转身：“陈部长，您很坦率。但您应该知道，美国大使上周来找过我，说要给我们援助，条件是不要和你们走得太近。”
“美国的援助附带政治条件，而且随时可能停止。”陈砚秋也站起来，“我们的合作建立在互利基础上。橡胶加工厂建在柬埔寨土地上，永远搬不走；农机出口是长期合同；铁矿开采我们会雇佣柬埔寨工人，培训柬埔寨技工。最重要的是——”
他加重语气：“我们尊重柬埔寨的中立。我们不要求军事基地，不要求政治站队，不干涉内政。我们要的只是公平的生意。”
这句话打动了西哈努克。作为一个努力在冷战夹缝中保持独立的小国君主，没有什么比“尊重中立”更有吸引力。
谈判又进行了三天。柬埔寨方面提出增加稻种改良合作，暹罗则要求获得西哈努克港的部分使用权。最终达成的《柬暹经济合作—揽子协议》包括：
1 合资建设磅湛橡胶综合加工厂，年加工能力三万吨；
2 暹罗向柬埔寨出口五百台拖拉机和配套农机具，五年内以橡胶和铁矿偿付；
3 暹罗获得马德望铁矿二十年期采购权，价格每五年协商调整；
4 柬埔寨允许暹罗商船优先使用西哈努克港泊位，费率优惠；
5 双方农业部门开展水稻技术交流，暹罗派遣专家指导柬埔寨农业试验站。
签字仪式在王宫举行。西哈努克在祝酒时说：“今天，我们不是用枪炮，而是用合同，为两国关系打下新的基础。”
十二月十五日，回程的专机上，陈砚秋在昏黄的阅读灯下整理三份协议草案。助手递过一杯茶：“部长，这次出访比预期顺利。”
“因为我们抓住了每个国家的痛点。”陈砚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缅甸要粮食，老挝要产业，柬埔寨要尊严和独立。我们给的正是他们最需要的，要的又是我们自己最缺的。”
飞机穿越云层，下方是夜色中的暹罗大地。陈砚秋想起临行前李金唐的嘱托：“砚秋，这次出去，不是要签订多少合同，而是要种下三颗种子。让邻居们看到，和我们合作，真的能过上好日子。”
他翻开笔记本，写下回程后的重点工作：
1 立即组建三国项目执行团队；
2 协调国内农业部门准备稻种和技术人员；
3 催促工业部加快农机厂建设；
4 开始招募矿产勘探和开采的技术骨干；
5 筹备明年春天的“湄公河流域经济论坛”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正在退去。陈砚秋合上笔记本，想起在万象时，一个老挝老农对他说的话：“我们不在乎谁来，只在乎日子能不能好过。”
经济合作的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需要汗水、诚意和时间来浇灌。当这些种子在缅甸的稻田、老挝的森林、柬埔寨的橡胶园里生根发芽时，暹罗在东南亚的棋局，才算真正布下了第一颗活子。
飞机开始下降，曼谷的灯火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陈砚秋整理好领带，准备向总理汇报这次历史性的出访。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把纸上的协议，变成实实在在的铁路、工厂、矿山和丰收的田野。
而这一切，都从今天，从这个黎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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