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清晨，曼谷以北八十公里的那空那育府农村，霜还覆在田埂上。
农奴班雅蹲在自家——如果那间竹子搭的窝棚能算“家”的话——门口，用开裂的手捧着一碗稀薄的米粥。粥里米粒可数，大半是野菜。他四岁的女儿蹲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三亩租田今年的收成，七成交给了地主老爷，剩下的不够吃到明年开春。
远处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班雅警觉地抬起头——在这个时间，这个穷村子，摩托车只可能是收租的管家或者抓壮丁的警察。
但来的不是管家。两辆边三轮摩托车停在村口，车上跳下四个人。两个穿临时政府制服的官员，一个背步枪的士兵，还有一个竟然是本村的教书先生，手里拿着个大喇叭。
村民们从窝棚里探出头，眼神里有警惕，有恐惧，也有麻木的好奇。
“乡亲们！集合！有好消息！”教书先生用土话喊着，声音在晨雾中传开。
班雅犹豫着，还是拖着女儿慢慢走过去。村里三十几户人家，男女老少，渐渐在村头老榕树下围成一圈。士兵站在外围，没有凶神恶煞，只是安静地警戒。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官员站上磨盘。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盖着红印的文件。
“各位乡亲，我是临时政府土地改革委员会的工作队员，我叫阿南。”年轻人的泰语带着曼谷口音，但说得很慢，很清晰，“今天我来，是传达李金唐总理的新政令。”
听到“李金唐”三个字，人群骚动起来。这几个月，这个名字随着枪炮声和广播声，早已传遍暹罗的每个角落。对班雅这样的农民来说，这是个复杂的名词——带来战争，也带来某种模糊的希望。
“总理签署了《土地分配暂行条例》。”阿南举起文件，“简单说就是：从今天起，土地要重新分配！耕者要有其田！”
榕树下死寂了一瞬，然后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议论声。
“什么意思？分地？”
“骗人的吧？地主老爷能答应？”
“又要耍什么花样”
班雅的手在发抖，碗里的粥洒出来都没察觉。
阿南提高音量：“安静！听我说完！！”
“无偿”两个字像炸弹一样炸开。
一个老人颤巍巍地问：“官老爷真的不要钱？”
“不要钱！”阿南斩钉截铁，“只要你是暹罗公民，自己没有地或者地不够种，就有资格申请！政府还会配套提供种子、低息贷款、农具补贴！”
教书先生适时插话：“我作证！文件我看了，盖着总理大印和国王御章！是真的！”
人群沸腾了。女人们开始哭泣，男人们激动地议论，孩子们不明所以地跟着大人又笑又跳。班雅蹲下身，抱住女儿，眼泪大颗大颗砸进土里。
但阿南接下来话锋一转：“不过，有几点必须说清楚。第一，分配按家庭人口算，公平公正；第二，必须自己耕种，不得转租转卖；第三，要依法纳税，但税率比地租低得多；第四”他环视众人，“可能会有阻力。地主老爷不会轻易放手。所以——”
他指了指旁边的士兵：“每个工作队都配了武装警卫。不是用来对付乡亲的，是用来保护新政令执行的。如果有人暴力抗拒土地改革，政府会依法处置！”
正说着，村口传来汽车引擎声。两辆破旧的轿车停下，车上下来几个人——本村最大的地主沙没·颂堪老爷，和他的管家、打手。沙没老爷穿着丝绸衬衫，手里握着象牙手杖，脸色铁青。
“聚众闹事？想造反？”沙没老爷走到人群前，目光扫过阿南，“你是哪来的小官？懂不懂规矩？这村的田，十成有九成是我家的祖产！”
阿南不卑不亢地敬礼：“沙没先生，我是临时政府土地改革委员会工作队员。奉总理令，来此执行土地清查与分配工作。请您配合。”
“配合？”沙没老爷冷笑，“我祖父的祖父就在这片土地上收租了！你一个毛头小子，拿张纸就想夺我的地？”他身后的打手上前一步。
士兵立刻举起步枪，咔嚓一声上膛。气氛骤然紧张。
阿南却摆摆手，让士兵退后。他走近两步，压低声音：“沙没先生，我出发前，苏望海秘书长亲自交代过。他说，像您这样的乡绅，如果主动配合改革，政府会给予补偿——不是地价补偿，是其他补偿。比如，您在曼谷的碾米厂，政府可以优先采购；您的儿子如果想从政，也有机会。”
沙没老爷眯起眼：“威胁我？”
“是给您指路。”阿南声音平静，“时代变了，沙没先生。军政府倒台了，李总理的新政一定要推行。您对抗，结果可能是土地被强制征收，一分补偿都没有，还可能因暴力抗法入狱。您配合，虽然失去一些土地，但保留了体面，甚至能在新时代找到新位置。”
，！
他顿了顿，加了一句：“您应该听说了，王室的土地也在清查范围。如果连陛下都”
沙没老爷的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看阿南身后那个黑洞洞的枪口，看看周围那些眼巴巴盯着他的农民——那些曾经温顺如绵羊的佃户，此刻眼中有了不一样的光。最后，他看向遥远南方的曼谷方向，那里有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新政权。
手杖在地上重重顿了三下。
“怎么个配合法？”沙没老爷的声音干涩。
阿南露出笑容，从公文包里取出表格：“第一步，请您如实申报土地数量、位置、佃户情况。我们会核实，然后计算您家应保留的面积。多余部分，政府出具征收文件，您可以保留副本。”
“补偿呢？”
“三天内，曼谷的工商部会有人联系您，谈碾米厂的合作细节。”
沙没老爷沉默了整整一分钟。榕树下的农民们屏住呼吸，班雅的手心全是汗。
“去我家谈吧。”地主老爷最终转身，背影忽然佝偻了许多。
阿南对教书先生点点头，然后转向村民：“乡亲们，现在开始登记！谁家没地，谁家地不够，过来报名！带身份证件或者户口证明！”
人群涌了上来。班雅被人流推着向前，手里紧紧攥着女儿的小手。当他把那张揉得发皱的、全家唯一一张合影（还是十年前照的）递给工作队员时，手抖得厉害。
“姓名？”
“班班雅。”
“家里几口人？”
“六口，我，老婆，两个孩子，还有老母亲和妹妹。”
“现在种多少地？”
“租的三亩不，是三莱。是沙没老爷的地。”
“按标准，你家六口人，可以分到十八莱。”工作队员飞快地计算着，“沙没老爷在这村有四百莱，他自家十口人，只能留一百莱。你们村三十户无地户，每户都能分到地。”
工作队员抬起头，看着班雅呆滞的脸，笑了：“大叔，你要有十八莱自己的地了。不是租的，是自己的。地契上会写你的名字。”
班雅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滚烫的。
“签字，按手印。”工作队员推过一张表格。
班雅不识字，但教书先生过来，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听：“兹确认，农民班雅一家六口，符合《土地分配暂行条例》规定之条件，获分配土地十八莱，位置后面是地号。分配土地性质为永久使用权，可继承，不可转卖”
“永久”班雅重复这个词，像在念一句咒语。
他按下手印，鲜红的印泥在纸上洇开，像一个迟来的烙印。
当天下午，工作队员带着皮尺和界桩，开始在田野里丈量。班雅分到的十八莱连成一片，是村里最好的水田之一——原本是沙没老爷的“自留地”。老地主站在田埂上看着，一言不发。
界桩一根根打下，木桩入土的声音沉闷而坚定。农民们跟在后面，女人们哭着笑着，男人们摸着那些木桩，像摸失散多年的孩子。
黄昏时分，丈量结束。阿南站在田埂高处，举起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纸：
“乡亲们！这是临时政府颁发的第一批土地所有权证！班雅大叔，你来！”
班雅被推到前面。阿南把那张纸郑重地交到他手里。纸很厚，印章鲜红，上面有他的姓名、地号、面积，还有一行小字：“耕者有其田，天下方为公——李金唐”
“收好了！这是你们家的命根子！”阿南大声说，“明年开春，政府会发优质稻种，还有低息贷款买耕牛！好好种地，把日子过起来！”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铺满新丈量的田地。班雅捧着那张纸，跪在了田埂上。他俯下身，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属于自己的泥土。
身后，三十几户农民陆续跪下。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在晚风中飘散。
远处，沙没老爷的轿车驶离村庄，扬起一路尘土。旧时代的地主走了，带着不甘和妥协。新时代的农民跪在田里，捧着他们第一次真正拥有的东西。
阿南和工作队员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教书先生送他们到村口，轻声问：“阿南同志，这样的村子，你们要走多少个？”
年轻人望向暮色中连绵的田野：“成千上万个。直到暹罗没有一个无地的农民。”
摩托车发动，驶向下一个村庄。车灯切开渐浓的夜色，像一把犁，犁过这片沉睡数百年的土地。
而在那空那育府的田野里，班雅还跪着。他女儿跑过来，奶声奶气地问：“阿爸，我们不回家吗？”
班雅抬起头，脸上泪痕和泥土混在一起。他咧嘴笑了，笑容在暮色中无比明亮：
“傻孩子，我们已经在家里了。”
他抱起女儿，走向那十八莱田的中央。黑夜即将降临，但这一次，黑暗中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土地。而在这片土地的四面八方，同样的故事，正在暹罗的千万个村庄里，同时上演。
土地改革的犁铧已经落下，翻开的不仅是泥土，还有这个国家千年未变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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