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五日，清晨六点三十分。
临时政府新闻发布厅里挤满了人。暹罗本国的记者只占三分之一——大多报社在战火中停刊，剩下的也是刚刚复刊。另外三分之二是外国记者：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塔斯社的记者们挤在前排，相机镜头如同黑洞洞的眼睛，对准空荡荡的讲台。
这是暹罗历史上第一次电视直播的政府发布会。临时征用的电视台设备勉强运作，画面时不时会跳动，但信号确实传出去了——传到曼谷少数还有电的富人区，传到春武里的司令部，甚至通过短波传到海外。
七点整，侧门打开。
李金唐走进来时，会场瞬间安静。他没有穿军装，也不是之前的中山装，而是一套深蓝色的西服，白衬衫，没有领带。这个细节被敏锐的记者捕捉到：既不是军人，也不是完全的西方政客，某种中间的、试图建立新传统的姿态。
他身后跟着五个人：苏望海（临时政府秘书长）、周明海（财政部长）、王豹（国防事务特别顾问），以及两名新面孔——一位是原朱拉隆功大学法学院院长乃川·巴莫，被任命为司法部长；另一位是原商业部技术官僚披耶·玛诺，留任为工业部长。这个组合意味深长：革命者、技术官僚、学者。
李金唐在讲台后站定，没有立刻说话。他环视会场，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仿佛在确认什么。摄像机的红灯亮着，收音话筒悬在头顶。
“各位早上好。”
声音平静，通过扩音器传遍大厅。电视屏幕前的观众注意到，他的泰语带着轻微的中国口音，但用词准确，甚至有些古雅——显然经过精心准备。
“我是李金唐，暹罗王国临时政府总理。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作为胜利者，而是作为受国民托付、承担重建重任的公务员。”
开场白很克制。没有挥舞拳头，没有慷慨激昂。这种低调反而让气氛更加凝重。
“过去六个月，这个国家经历了太多苦难。曼谷的街道见证了兄弟相残，乡村的稻田浸透了无辜者的血。无论以什么名义发动的战争，最终承受代价的永远是平民。
他停顿，翻开讲稿，但又合上了。接下来的话似乎是即兴的：
“今早我来这里的路上，经过是隆路。看到一个老人在废墟中翻找什么。我的警卫想上前询问，我阻止了。后来老人找到了一尊破碎的佛像，他抱着那些碎片，坐在路边哭了。”
会场寂静无声。
“那一刻我明白，我们要重建的不仅是房屋、道路、工厂。我们要重建的是这个国家破碎的心。”
记者们低头快速记录。外国记者通过翻译理解这段话后，有人轻轻点头。
“因此，我代表临时政府宣布施政纲领，核心只有三个词：稳定、和解、发展。”
“稳定，意味着立即恢复社会秩序，保障基本民生。的供水供电，粮食配给点增加到二十个。宵禁时间从今晚起缩短为晚上十点到凌晨五点。”
“和解，意味着不追究战争期间的普通行为。士兵各为其主，公务员履行职责，都不应被清算。但——”李金唐语气转重，“犯下战争罪行的人，无论属于哪一方，都将受到审判。临时政府将成立特别法庭，邀请国际观察员参与。”
台下响起一阵骚动。这等于承诺了起义军方面也会自查。
“发展，意味着启动国家重建计划。未来三个月，我们将以工代赈，雇佣十万失业者清理废墟、修复基础设施。同时，启动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制定，重点发展农业、基础教育和轻工业。”
他用了十五分钟阐述具体措施：税收减免、种子补贴、学校复课、医疗点设置没有空话，每条都有时间表和负责部门。
最后，他抬起头，直视摄像机镜头：
“我知道很多人怀疑，一个靠枪杆子上台的人，能否真正治理好国家。我不辩解，只请求给我和这个政府一年时间。一年后，如果曼谷街头仍然有大量难民，如果农民仍然吃不饱饭，如果孩子仍然上不了学——那么今天坐在这里的所有部长，包括我自己，都将辞职谢罪。”
这番话引起的震动比之前所有内容都大。记者们交头接耳，闪光灯再次连成一片。
“现在，可以提问。”李金唐说，“每个通讯社一个问题。请从暹罗记者开始。”
发布会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李金唐回答了关于王室地位、外交承认、经济援助等十二个问题。他避开了几个敏感话题（如是否废除君主制），但对大多数问题给出了具体回应。当美联社记者尖锐地问“您是否认为自己是独裁者”时，他的回答很巧妙：
“独裁者是那些害怕人民、害怕选举的人。我承诺十八个月内制定新宪法，两年内举行大选。到时候，让选民来判断我是什么。”
十点整，发布会结束。
李金唐没有从正门离开，而是通过地下通道回到总理办公室。门一关上，他立刻扯松领口，长长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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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得不错。”苏望海递过水杯，“特别是那个一年承诺，很大胆。”
“不大胆不行。”李金唐喝了一大口水，“民心如流水，现在支持我们是因为憎恨军政府。如果半年内生活没有改善，水流就会转向。”
他走到窗前。楼下街道上，发布会的内容已经通过广播喇叭向市民播放。人们驻足聆听，表情各异——有期待，有怀疑，更多的是麻木的疲惫。
“通知下去，”李金唐转身，“下午两点，召开第一次军政联席会议。所有师级以上军官、临时政府各部部长必须参加。我们要解决最棘手的问题——军队。”
下午一点五十分，原国防部地下指挥中心。
这里曾是军政府策划军事行动的核心，现在成了临时政府的军政决策地。长条会议桌两侧，坐着泾渭分明的两群人：左边是起义军将领，以王豹为首；右边是原政府军高级军官，为首的是刚刚同意合作的陆军上将素拉·阿派旺——这位六旬老将在军中威望颇高，他的倒戈对整编至关重要。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张力。双方将领甚至避免眼神接触。当李金唐带着苏望海走进来时，所有人起立。
“都坐。”李金唐走到主位，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今天只有一个议题：组建统一的泰国人民军。”
他在背后的黑板上写下这个新名称。
“我知道你们之间有恩怨。几个月的厮杀，同袍死在对方枪下，这不是开个会就能忘记的。”李金唐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砸在众人心上，“但战争已经结束了。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互相敌视，最终把这个国家拖回内战；第二，放下过去，共同建设一支真正属于人民的军队。”
原政府军那边，一位少将忍不住开口：“总理阁下，放下过去说得容易。我的部队在北榄府损失了三千人，现在要我和杀死他们的人称兄道弟？”
起义军这边，一个师长拍案而起：“难道我们的人就白死了？你们在春武里处决了多少战俘？”
“够了。”李金唐的声音不高，但瞬间压住了争吵。他看向素拉上将，“将军，您服役四十年，经历过三次政变。您认为军队的使命是什么？”
素拉沉默片刻，缓缓道：“保卫国家，服务人民。”
“说得对。”李金唐点头，“那么请问，过去几个月，我们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是在保卫国家，还是在摧毁国家？”
没有人回答。
“所以，从今天起，我们要重新定义这支军队。”李金唐站起，走到地图前，“不再是某个派系、某个将军的私兵，而是泰国人民的军队。为此，我宣布整编方案。”
苏望海开始分发文件。厚厚的计划书，每一页都盖着临时政府的钢印。
“第一，解散所有原有编制。起义军、政府军番号全部取消。”
台下响起抽气声。
“第二，组建统一的泰国人民军，总兵力设定为十五万人。分为五个军区：曼谷中央军区、北部军区、东北军区、南部军区、东南军区。”
“第三，所有官兵重新登记，根据战功、资历、能力重新评定军衔。原起义军和政府军人员混合编入新单位，严禁出现纯原班底组成的团级以上部队。”
王豹皱起眉：“总理，混编太快会不会影响战斗力？”
“短期会，长期必须这么做。”李金唐斩钉截铁，“我要的不是两个军队暂时共存，而是一个全新的军队。混编过程会有阵痛，但这是唯一出路。”
他转向素拉上将：“将军，您将担任整编委员会主席，王豹担任副主席。给你们三个月时间，完成十五万大军的整编。能做到吗？”
素拉看着手中的计划书，又看看对面那些曾经战场上的敌人，最后目光落在李金唐身上。许久，老将军缓缓站起，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遵命，总理。”
这个动作有象征意义。当原政府军最高将领向新总理敬礼时，某种权力转移完成了最后的仪式。
会议持续到深夜。他们制定了详细的整编时间表：第一周完成人员清点，第二周开始混编试点，第一个月完成连级混编，第三个月完成师级重组。优先保留有作战经验的士兵，淘汰老弱和纪律败坏者。军官必须通过政治考核和军事能力测试。
关于装备，李金唐给出了令人惊讶的指示：“未来三年，我们的装备方针是‘轻重结合、梯次更新’。保持一定数量的重武器，但重点发展轻型快速反应部队。具体方案后续公布。”
只有苏望海明白，这个思路来自系统提供的“渐进式现代化”蓝图——在工业基础薄弱的情况下，不能好高骛远。
凌晨一点，会议结束。将领们陆续离开，许多人神情复杂，但至少达成了共识。
李金唐最后一个走出指挥中心。地面上的曼谷已经沉睡，只有零星灯火。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星空。
“总理，回去休息吧。”苏望海轻声说。
“再等等。”李金唐点燃一支烟——这是他难得的放松，“我在想，一百年后，历史书会怎么写今晚。”
“也许会写：在这一天，暹罗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
“或者写：在这一天，一个更深的裂痕被埋下。”李金唐吐出一口烟，“治国就像走钢丝，永远不知道哪一步会踩空。”
远处传来钟声，凌晨两点。
曼谷在沉睡，但这座城市的心脏，在停跳数月后，终于重新开始了微弱而坚定的搏动。新的一天就要到来，而新的军队、新的国家，也在这一夜的会议中，踏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街灯下，总理的烟头明灭，像黑暗中唯一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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