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西部委员会总部,顶层绝密会议室
厚重的胡桃木大门紧闭,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与声响。长条会议桌旁,围坐着西部资本联盟最核心的成员:特纳·史密斯、霍华德·修斯、威廉·伦道夫·赫斯特、老巴顿(代表农业资本),以及几位在能源、铁路、新兴科技领域的巨头。气氛严肃,甚至有些压抑。
“先生们,”特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静,却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冰冷,“在讨论具体的土地交易、物流网络或军火订单之前,我想请大家看一组我让手下最精算的团队,花了半年时间,结合国税局抽样、人口普查局数据和各大城市生活成本报告,整理出来的东西。”
他指向白板上一条用红色粗线特别标出的、与代表官方“联邦贫困线”的蓝色虚线平行,但位置高得多的曲线。
“这条线,我称之为 ‘爱丽丝线’ 。”特纳的目光扫过众人,“它不衡量你是否‘贫困’,它衡量的是,一个家庭,在特定的地区,维持最基本的、有尊严的生存——注意,仅仅是生存,不是生活——所需的最低成本。包括:能遮风挡雨、不至于让孩子患病的住房租金(或房贷+房产税+保险);足以保证家庭成员不饿出病、能维持基本体力劳动的热量摄入的食品;能让主要劳动力通勤到工作的最基本交通费用;应付常见小病和意外的医疗支出;如果家中有幼儿,无法规避的最低托育成本;以及,在当今社会几乎不可或缺的、用于获取工作信息和应对紧急情况的通讯费用(电话)。”
他每说一项,就在白板上相应的成本区域敲击一下,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
“根据我们的计算,”特纳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一个典型的三口或四口之家(双职工带一至两个孩子),在洛杉矶、纽约、芝加哥这样的大城市,其‘爱丽丝线’高度,大约是官方贫困线的180到250。在中西部工业城镇或农业州中心城镇,大约是150到200。也就是说,有大量家庭,他们的收入超过了联邦政府定义的‘贫困’,看起来似乎‘脱贫’了,有工作了,但他们的实际可支配收入,在支付了上述所有生存必需开销后,所剩无几,甚至为负。”
他顿了顿,让这个冰冷的事实渗透进每个人的脑海。
“我把低于这条‘爱丽丝线’的状态,称为 ‘隐形贫困’ 或 ‘生存性脆弱’。” 特纳继续道,“处在这个状态下的家庭,没有任何抗风险能力。一次意外的疾病,一次临时的失业,一次房租上涨,甚至只是汽车的一次大修,都可能立即将他们推入断粮、断供、无家可归的深渊。根据模型推演和实际案例回溯,一个美国家庭一旦跌落到‘爱丽丝线’以下,如果没有外部强力干预(如巨额意外之财、极慷慨的亲友救济、或政府大规模直接现金救助),其财务状况会在一到三个月内彻底崩溃,家庭结构随之解体。这个过程,几乎是不可逆的。”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那条“爱丽丝线”下方,重重地画了一道更加粗砺、如同刀锋般的血红色横线。
“所以,我更愿意把跌破这条线的瞬间,称为——斩杀线。” 特纳的声音陡然变冷,眼神锐利如手术刀,“一旦触及,这个家庭作为一个经济和社会单元,就等于被‘斩杀’了。剩下的,只是苟延残喘的个体,和社会潜在的负担与不稳定因素。”
“哗啦!”赫斯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着特纳,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某种道德上的不适而变调:“特纳!你…你简直是魔鬼!撒旦听了你的话都要为自己的想象力匮乏而羞愧!你把活生生的人,当成了什么?财务报表上的成本项?可消耗的零部件吗?!你还是人吗?!”
老巴顿也霍地站起,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后怕:“特纳!你他妈的疯了?!你画这条鬼线是什么意思?!我们农场主!靠天吃饭!一场旱灾、一场虫害、或者国际市场一个波动,价格跌了,我们一年的辛苦就可能白干!按照你这说法,我们岂不是随时可能跌进你那狗屁‘斩杀线’?!你这是咒我们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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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充斥着震惊、恐惧、愤怒和不解的嘈杂声。所有人都被特纳这番冷酷到极致、也精准到恐怖的分析震撼了心灵。
面对众人的激烈反应,特纳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慌乱的表情。他静静地等了几秒钟,让情绪稍微宣泄,然后,他抬起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先生们,”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我理解你们的反应。这听起来确实…很冷酷。但我们休息十五分钟。喝点东西,抽支雪茄,到露台上吹吹风。然后,我们再回来。我会向你们解释,我为什么要提出这条‘爱丽丝线’,或者说…‘斩杀线’。这和我们的生意,和我们每个人的家族未来,甚至和罗斯福想要的那个‘美国’,都息息相关。这不仅仅是数学,这是…生存的法则。”
说完,他率先转身,推开会议室侧门,走向连接着顶层露台的走廊。留给身后一屋子心神不宁的西部巨鳄们,一个沉重而充满不祥预感的悬念。
休息,是为了消化这骇人的信息,也是为了准备好,聆听特纳接下来可能要揭示的、更加黑暗和现实的“生存法则”。
下午,西部委员会总部,绝密会议室
短暂的休息并未完全驱散上午的震惊与寒意。咖啡的苦味和雪茄的浓烟在会议室里弥漫,气氛依旧凝重。密斯重新站到白板前,那条刺眼的红色“斩杀线”依然横亘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警告。
“先生们,”特纳的声音比上午更加沉稳,他扫视着在座众人,目光尤其在赫斯特、老巴顿和修斯脸上停留片刻,“我想,我们需要更冷静地看待这条线。我画出‘爱丽丝线’,或者说‘斩杀线’,不是为了让在座的各位去计算,如何把多少美国家庭推到这条线以下,更不是要我们亲自动手去‘斩杀’谁。 那是最愚蠢的自我毁灭。”
他顿了顿,让话语的力量渗透:“我画出这条线,是要警告我们自己。警告我们,剥削存在一个致命的临界点。 一旦我们(或者任何掌握生产资料的人)的压榨,使得我们赖以生存的工人、农民、职员——我们商品和服务的主要购买者,我们社会运转的基本盘——大面积、持续性地跌落到这条线以下,会发生什么?”
他转身,用笔尖重重敲击着“斩杀线”下方的区域:“他们会失去消费能力,我们的商品卖给谁?他们会失去工作能力,甚至健康,我们的工厂农场谁来运转?更重要的是,他们会失去希望,失去对现有秩序的认同。绝望的人群,是任何动乱、革命、极端思想的最佳燃料。到了那个时候,失控的不会是纽约华尔街那些玩数字游戏的银行家,不会是华盛顿那些夸夸其谈的政客,首当其冲的,是我们这些在西部,拥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工厂、矿山、农场、铁路的实体资产所有者!是我们的厂房会被点燃,是我们的机器会被砸毁,是我们的土地会被占领!历史上,这样的教训还少吗?”
修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神锐利起来:“我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条线是我们自身利益的警戒线。不是为了仁慈,而是为了自保。我们不能竭泽而渔,因为鱼塘本身,也是我们的财产。”
“exactly!”特纳赞赏地看了修斯一眼,“霍华德抓住了关键。这无关道德,这是最冷酷的利益计算。我们西部,无论是霍华德的飞机工厂,我的石油和物流,巴顿的农场,还是在座各位的钢铁厂、造船厂、铁路网,都是劳动密集型产业。我们的利润,建立在稳定的、有一定技能的、并且有持续消费能力的劳动力大军之上。他们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一旦这个群体大规模陷入‘隐形贫困’,跌落到‘斩杀线’下,整个西部的经济循环就会断裂,社会结构就会崩塌。那将是我们所有人的末日。所以,我们必须确保,在我们的势力范围内,工人的工资、农民的收入,至少要能让他们稳定地生活在这条线之上。这不是慈善,这是对核心生产力和核心市场的投资,是可持续发展的必要成本。”
老巴顿皱着眉头,似乎理解了,但又提出新的疑虑:“特纳,你说得对,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基本盘搞垮。但…我们西部这么干,不代表东部那帮华尔街的吸血鬼、新英格兰那些老钱家族也会这么想啊!他们巴不得把工资压到最低,把利润榨到最高!他们玩的是金融游戏,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对他们来说只是报表上的数字波动,他们可以随时把资本转移到别处!他们会破坏规矩!”
“问得好!”特纳沉声道,“所以,这更凸显了我们在西部建立并维护这套规则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我们要让西部的工人、农民比东部的同行过得更好,更有保障。这样,最优秀的工人和技术人才才会流向西部,我们的产业才能保持竞争力。我们要用事实告诉所有人,以工业、农业为基础,兼顾工人福祉的发展模式,比纯粹的金融掠夺更可持续,更能创造长久的繁荣。 任何健康的经济体,金融都应该服务于实体经济,而不是反过来吞噬它。一旦金融失去了工业这个锚,就成了无根的浮萍,是空中楼阁,风一吹就倒。罗斯福新政里的一些做法,比如社会保障、最低工资、支持工会集体谈判(在可控范围内),虽然让我们多花了钱,但从长远看,是在帮我们维护这个‘锚’,避免社会在危机中彻底崩盘。”
老巴顿似乎被说服了,但他骨子里的实用主义和某种狭隘性又冒了出来,他挠了挠头,提出一个更“简单”的想法:“既然…既然那些本地工人农民这么麻烦,又要高工资又要福利,怕他们跌到那条线下,那我们干脆…用更便宜的移民不就行了?墨西哥人,华人,他们肯干,要求还低。”
“肤浅!愚蠢!” 修斯还没等特纳开口,就厉声打断了老巴顿,他难得如此严厉,“老巴顿,你以为培养一个合格的炼钢工人、机械师、火车司机要花多少钱和时间?那是需要经验和技术积累的!移民是便宜,但他们需要培训,需要适应,而且语言、文化都是问题,生产效率初期根本没法比!”
修斯站起身,语气咄咄逼人:“更重要的是,基本盘!你把我们自己的工人农民逼到绝路,然后引进大量廉价移民替代他们?你问问在座的各位,谁手下的选区议员敢答应?他们辛辛苦苦维护的选民基本盘,你让他们一夜之间丢掉,然后去重新培植一群语言不通、文化不同、忠诚度未知的移民当新基本盘?这政治成本有多高?风险有多大?!”
他指着在座好几位与地方政府关系密切的委员:“你们愿意吗?”
那几位委员连忙摇头。
修斯继续炮轰:“而且,看看历史!看看东海岸的意大利移民、爱尔兰移民!他们刚来时确实便宜,但一旦形成社区,就会有自己的诉求,就会组织起来,甚至催生出黑帮,危害社会治安!我们前脚因为压榨太狠,失去了原本还算可控的本地工会和工人群体,后脚就可能面对更难以沟通、更易被煽动、甚至可能被外部势力渗透的移民群体!如果我们自己把秩序搞乱了,让移民趁虚而入,甚至让他们掌握了工会组织,那我们就不是蠢,是自寻死路!”
修斯的话像一盆冰水,浇醒了老巴顿,也让在座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引进移民作为廉价劳动力,短期看似降低成本,长期却可能引发更复杂、更危险的社会矛盾和政治风险,甚至动摇统治根基。
特纳总结道:“霍华德说得对。人,是我们最核心的资产,也是最危险的变数。 用好他们,让他们稳定、有盼头地生活在‘斩杀线’之上,他们就是我们繁荣的基石。用坏他们,把他们逼到线之下,或者贸然引入不可控的新变量,他们就是我们坟墓的挖掘者。先生们,这就是‘爱丽丝线’给我们的真正启示:统治的艺术,不在于榨取最后一分利润,而在于,在利润最大化和系统稳定性之间,找到那个危险的、动态的平衡点。 而我们西部的未来,就取决于我们能否找到并维持这个平衡。”
会议室陷入长久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特纳这番话中蕴含的、冰冷而强大的逻辑。这不再是简单的商业策略,而是一套关于如何长久统治一个工业文明的黑暗哲学。而“爱丽丝线”,就是这套哲学里,那根不能轻易触碰的、血红色的高压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