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方便照顾,赵敬尧特意跟医院协调,将崔家老两口安排在了同一间病房。
病房门敞开着,温知念四人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位衣着齐整的中年妇女坐在杨秋芬病床前。
正是上次在家属院门口,和崔玉娟聊得欢快的那位。
她身着蓝涤卡上衣,领口处翻出一圈雪白的衬衫领,配一条黑色长裤,脚踩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整整齐齐地挽在脑后。
很是得体大方。
细看之下,她眉眼与杨秋芬确有五六分相似,只是面容更显年轻些,瞧着不过四十出头的光景。
想来就是陈大蓉昨天提及的那位,杨秋芬的妹妹杨玉兰了。
杨玉兰相貌普通,却天生一副笑模样,加之皮肤白,又比较注重衣着打扮,就比寻常人多了一番温婉韵味。
让原本平平无奇的相貌顿时亮眼了不少
唯独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深处,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精明。
她微微侧身,唇角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正落在陈大蓉身上。
“这就是陈姐吧?多亏了您帮着照顾我家大姐,实在辛苦您了。”
她声线柔和,话说得客客气气,字里行间却不动声色地挤兑,“我看陈姐气色不太好,怕是这两天累着了,这儿有我在,您要不先回去休息?”
“不然真把您累得怎么样了,别人该说我这个做妹妹的不对了,自家有人,还让个外人来照顾。”
陈大蓉有些认床,昨晚一夜确实没怎么合眼,这会儿脑子还昏沉沉的,压根没听出对方话里有话。
她站在床尾,不拘小节地摆摆手,笑声依旧爽朗,“嗐,这算不得啥!我跟杨大姐多少年的交情了,算不得外人,搭把手还不是应该的?杨家妹子你也太见外了。”
说着,她往前凑了凑,鼻尖轻轻抽动,语气诚恳,“杨家妹子,我先前说那话可不是在针对你,而是我这人爱操心,闻着你汤里象是放了药材?就想着多嘴问一句,具体放了哪些药?”
“我好去问问医生,崔参谋长和杨老师现在吃不吃得。”
她搓了搓手,眉心微拧,“你姐姐、姐夫这次病得很是凶险,一天三顿都得吃药,我就怕汤里的药材跟他们吃的药,药性相冲。万一吃出什么问题……”
“到时候大家都跟着担心不说,崔参谋长和杨老师还得受罪,你这当妹妹的,也得跟着着急上火不是?”
陈大蓉不懂什么药理,但她向来细心。
“陈姐考虑得真周到。”
杨玉兰端着汤碗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点头,脸上堆起一个笑。
“我明白您的顾虑,不过这汤里就是些普通的补气益血药材,当归、黄芪、党参之类的,都很温和,不会有什么问题,陈姐尽管放心。”
陈大蓉明了,“当归、黄芪……确实都是温补的好药材,倒是适合炖羊肉。”
“是呀!”
杨玉兰笑看向病床上的杨秋芬,“我大姐、姐夫最喜欢这一口。今儿天没亮,四点钟我就去食品站排队了,就怕抢不到最新鲜的羊肉。”
“辛苦你了,玉兰。”
杨秋芬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转头对陈大蓉温声道,“陈妹子放心,这羊汤方子我们常吃,心里有数的。”
崔参谋长深吸一口气,撑着坐起身来,“闻着这香味,肚子里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碗给我,我自己来。”
“姐夫病了一场,还是没改了这急性子的毛病。”
杨玉兰忙盛了碗热汤,却是递给了旁边的勤务兵小许,“你这手上打着点滴呢,还是让小许喂你吧!”
杨秋芬不由笑道:“你姐夫这脾气都几十年,哪能说改就改得过来?”
“你还好意思说姐夫改不过来?”
杨玉兰一边盛汤,一边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动不动就着急上火,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不知道悠着点。”
“这下可好!”
她端着碗坐回杨秋芬床边,看着面色苍白、越发显老的姐姐,满是心疼地撇了撇嘴,“遭了大罪吧!”
杨秋芬见她眼框都红了,心底升起一丝愧疚,“玉兰别难过,大姐没事儿,住几天院就好了。”
“最好是这样。”
杨玉兰舀了一勺汤,凑到唇边试了试温度,才喂到杨秋芬嘴边,“哎哟,刚好合适,快点吃,再耽搁一会儿,冷了就好吃了。”
杨秋芬就着她的喝连喝了好几口,“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真鲜。”
看着老两口开始用餐,陈大蓉还是不太放心,“要不我还是去问问医生吧?毕竟他们最懂药理,问清楚了,吃得也踏实。”
崔参谋长抬头笑道:“这就不用了吧,我都喝完一碗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反而觉得身上暖呼呼的,怪舒坦的。”
“姐夫。”
杨玉兰开口打断他,“陈姐也是一片好心嘛!你就让她去问问,这样我也更安心些。”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李元明领着几名医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温知念四人。
“哟,两位正吃着呢!”
李元明笑着打招呼,目光落在杨玉兰手中的汤碗上,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这伙食可真不错啊,还炖了羊汤!闻着就香。”
他说着还摸了摸肚子,这副馋样,直接把崔宏华和杨秋芬都逗笑了。
“是我小姨妹带来的,她手艺很不错。”崔宏华边说边招呼勤务兵,“小许,快给李医生也盛一碗尝尝。”
杨秋芬看自家妹妹的手艺被肯定,也很高兴,“多盛些,反正我们两个老家伙也吃不了多少。”
小许正要伸手去拿装汤的搪瓷缸,杨玉兰却猛地站起身,“不行!”
她这话一出,一屋子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杨玉兰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讪讪一笑,“……我是说,今天羊肉买得不多,汤也没熬多少。李医生要是不嫌弃,改天我多买些羊肉,专门给您炖一锅送来。”
李元明跟身侧的温知念交换了一眼神,难为情道:“那怎么好意思?”
杨玉兰忙笑着接过话,“李医生您千万别客气,您救了我大姐和姐夫,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不算什么的。”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
李元明连连摆手,神色认真,“救死扶伤是我们医生的本分,哪能再收病人家属的东西?那成什么样子了?”
“李医生这话就见外了。”杨玉兰眼尾轻扬,笑得很是温婉,“医生的职责是职责,我的心意是心意,两码事嘛!”
“再说了,你和我姐夫相识这么多年,老朋友之间送碗汤,谁还能说您以权谋私不成?”
她语气轻快,几分恰到好处的调侃,一下子把场面说活了。
不得不说,这个杨玉兰脑子转得是真快,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漂亮周到。
“玉兰说得有道理。”
杨秋芬含笑接话,“今天这汤是给我们两个病号准备的,虽说没弄脏,分给你吃总归不太合适。”
崔宏华也跟着点头,“是啊,玉兰,明天多买些羊肉,专门给元明炖一份。”
“这……这不太合适吧!”
李元明略显尴尬地扶了扶眼镜,“哪能麻烦杨同志专门为我张罗?”
“这没什么麻烦的。”杨玉兰神色从容,语气恳切,“反正这些天我天天都要来送饭,顺手的事儿。”
推辞不过,李元明只好叹了口气,语气略显生硬,“还是……还是算了吧!明天……我也未必还想喝这口汤呢!”
他这语气,好象是在为没喝到那口汤而生气似的。
杨玉兰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哽咽,“李医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元明也察觉出自己说错话,忙解释,“哎,哎,哎,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啊!”
越解释越乱,他干脆直接掏出问诊器,“我还是先给你们检查检查吧!”
在后面看热闹看得脚趾抠地的温知念,扶额哀叹,我的叔,演技能不能再好点。
方才在门外,温知念一眼认出杨玉兰,又听见陈大蓉的疑虑,当即止住脚步,悄悄拦住了赫连垒和江家兄妹。
她靠在门边,仔细嗅了嗅空气中飘散的羊汤味,察觉出汤里还加了其他东西。
可惜那东西的味道,基本都被羊肉的鲜味儿给盖住了。
只靠嗅觉,她一时无法辨清。
而且她毕竟不是医生,若是直接出面提出质疑,先不说崔宏华和杨秋芬会不会相信,只怕还会打草惊蛇,让杨玉兰心生戒备。
所以干脆去找了李元明过来,想办法取些汤拿去化验。
但明显杨玉兰这人防备心很强,崔家老两口又特别信任她。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拿到东西去化验呢?
温知念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病房里的陈设,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由远而近。
“姓崔的,你们家那个劳改犯闺女我们家可要不起,今天我儿子就要跟她离婚!”
话音未落,三张熟悉的面孔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是范家三口,范大统、牛爱香和他们的女儿范桃花。
确切地的说,应该是四口。
先锋队员牛爱香,一阵风似地冲进病房,逼得屋里人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贴墙上站着。
范桃花紧随其后,在一旁护驾。
范大统则抱着孙子慢悠悠跟在最后,随时都秉承着他“文化人”的风骨。
他们一进门,崔宏华和杨秋芬还没说什么,杨玉兰已抢先一步迎上前,脸上挂着笑,“亲家,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咱们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
“谁跟你是一家人?”
牛爱香嗓门尖利,猛地一挥手,毫不客气地将杨玉兰一巴掌拍开,“你们这一窝子坏份子,少来攀扯我们老范家,我们老范家可是根正苗红的清白人家。”
她下巴高抬,斜着吊梢眼,一副嚣张到极点的样子,“我告诉你们,赶紧让崔玉娟那个劳改犯跟我儿子把婚离了!”
“我们这种清清白白的人家,要不起她那种犯罪份子当儿媳妇。”
范桃花在一旁捧哽,“对,我哥前途一片光明,有这么个罪犯婆娘,那就是……就是……”
“有辱门楣。”范大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
范桃花振臂高呼,“对,有辱门霉。”
杨玉兰被牛爱香一巴掌直接扇懵了,跟跄几步,跌坐在杨秋芬病床沿上。
她捂着脸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活了四十几年,除了当年在姜家,出了那事儿挨过一顿,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羞辱?
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她猛地站起,指尖几乎戳到牛爱香鼻子上,“老虔婆,你敢打我?”
牛爱香一点都不怕她,叉着腰,挺着胸往前逼了一步,“打你咋的?象你们这种坏分子,就是该打。”
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杨玉兰脸上。
杨玉兰只觉得一股浓重的口臭扑面而来,熏得她几欲作呕。
她疯了般扑过来,揪着牛爱香头发就打,“你个老不死的,骂谁呢?”
牛爱香不甘示弱,“呸”地啐了她一脸,上手就掐,“说的就是你们家!养出个祸害,现在还害到我们老范家来了。”
眼见这糊涂婆娘又跟人撕巴起来了,范一统在一旁急得直瞪眼。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打架?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跟崔家划清界限,免得被牵连,眈误了他家志刚的前程!
哎,这种时候,看来还是得他这个文化人上。
范一统心头火起,一把将孙子塞进范桃花怀里,理了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衣襟,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推开打成一团的两个疯婆子。
径直走向崔宏华,小许连忙拦着他。
崔宏华喘着粗气,“小许,让他过来,我看他范家今天到底想怎么样?”
小许只得让开,范一统神气地走到病床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崔宏华,从兜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客客气气地递过去。
“崔老同志,咱们今天过来,是诚心想解决问题的。你家那位犯了事的闺女,我们范家确实不敢再要。”
想到崔宏华毕竟是领导,他态度还算诚恳,“我的意思是,让两个孩子和平离婚!你看怎么样?”
崔宏华没有接那张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崔玉娟……怎么了?”
“怎么,你们还不知道?”
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你们家闺女今天上午,已经被押送去农场,接受劳动改造去了。”
他把那张离婚申请书又往前递了递,“你说,她一个女人家怎么样倒是无所谓,关键是会连累我儿子的前程,你一个大领导可不能拖着,毁了我儿子……”
崔宏华这次倒是接过了申请书。
范一统却还在不依不饶地说个不停。
“哎,你说你们家也是,家大业大的,都是当干部的人,你家婆娘还是当老师的,怎么连自己家的闺女都教不好,尽干些丢人的勾当……”
“我们家也是没办法,只能跟你们划清界限了……”
他在这边滔滔不绝地呱哒呱哒,另一边杨玉兰还在跟牛爱香撕得个你死我活。。
隔壁病床上,杨秋芬身子猛地一颤,眼睛骤然圆睁,随即瞳孔涣散,头一歪,悄无声息地晕死过去。
“杨大娘!”
“杨大姐!”
“杨同志!”
几声惊呼同时炸响,李元明忙扑了过去,一连按压,一边大吼,“急救,仪器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