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萧鹤岚回答,林淡继续道,语气缓慢而清淅:“王爷与皇上知我病重,需南下温养,故以此职安顿。可福建、广东两省的官员们不知,天下人不知。他们只会看到,一位新任巡抚到任,却因‘病体’之故,深居简出,不理政务,巡抚衙门的印信恐怕都要蒙尘。”
林淡说着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长此以往,下面那些布政使、按察使、知府知县们,会如何看待我这个有名无实、形同虚设的上宪?是怜悯?是轻视?还是暗中揣测,以为我失宠于天,或被投闲置散?”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有名而无实权,久而久之,恐怕连皇上许我‘兼领’的商部侍郎,在地方官员眼中,也成了个空头衔、笑话。届时,莫说处置商部在闽广的要务,便是想调阅一卷文档,只怕都难如登天。”
萧鹤岚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林淡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官场最是现实,一个没有威权、不理事的上司,确实难以服众。
林淡看着他变幻的神色,苦笑着又道:“这还不是最难的。若三五年后,林某侥幸,身子骨真的调养好了,气血复元,想要再为朝廷效力,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他直视萧鹤岚,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做为一省巡抚,封疆大员,却已数年未曾真正执掌权柄,骤然想要收回下属手中因我‘病休’而自然扩大的权责……王爷,请您以己度人,换做是您坐在那些位置上,您会心甘情愿、毫无芥蒂地将权力交还给我这个‘空降’的、病愈的‘前任病秧子’上司吗?”
萧鹤岚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设身处地一想,确实很难。
官场权力,一旦让渡,再想收回,谈何容易?届时必然是明争暗斗,掣肘重重。
“所以啊,王爷,” 林淡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后的疲惫与释然,却又奇异地透出几分洒脱,“与其届时陷入那般尴尬狼狈、进退维谷的境地,不如现在便急流勇退,保全颜面。从此寄情江南山水,诗酒耕读,了此馀生。世人说起,或许还会赞一句‘林状元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未尝不是一段佳话。这如何就不算一个好归宿了呢?”
萧鹤岚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林淡描绘的前景固然有道理,但他猛地想起近半年来商部那惨不忍睹的帐目和皇上日渐阴沉的脸色,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不行!这怎么能行呢?!”
他急得站了起来,在书房里踱了两步,也顾不得许多了,压低声音道:“子恬,你只想着自己退隐的清静,可曾想过朝廷,想过皇上?是,这两年商部是赚了不少银子,可正因为银子来得容易,皇上才雄心勃勃,各部报上来的工程、用款,批复了多少你是知道的!疏通运河、加固边防、兴修官学、赈济灾区……多少项目已经开工,多少银子已经拨付下去,那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如今商部进项若象这半年一样持续下滑,甚至断了源头……子恬,你是管过钱粮的,你比我清楚!到时候,不用外敌来犯,三年之内,国库就能被这些只出不进的窟窿拖垮,必起内乱!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撂挑子呢?!”
这番话,倒是显出了忠顺王爷虽平日疏懒,但对朝廷大局并非全然懵懂。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林淡静静听着,面上适时地露出凝重与挣扎之色,仿佛被萧鹤岚说动了。
半晌,他才长叹一声:“王爷所言……亦是实情。下官岂敢全然置朝廷大局于不顾?只是……皇上所提之法,于公于私,隐患重重,实非良策。”
萧鹤岚见他松动,连忙趁热打铁:“皇上许是一时考虑不周,只想着如何安置你养病,又能留住你这干才。这主意是有些不妥帖!”
忠顺王爷喝了半盏茶,终于想出了主意说道:“这样,本王这就替你回宫,禀明皇上其中利害,请皇上再行斟酌,务必寻一个更周全、更妥当的法子!既让你能安心养病,又不至荒废了你的才干,更不误了国事!”
他拍着胸脯保证,又指着那封辞呈,“至于这个……子恬,你先收着,再等等,不急,不急在这一时!万事好商量!”
说完,他也不等林淡再回应,生怕他反悔似的,匆匆拱手说了句“本王这就进宫”,便一阵风似的卷出了林府书房,径直往皇宫方向疾步而去,那架势,倒真象是要去为他林淡“据理力争”一般。
书房内重归宁静。林淡缓缓坐下,拿起那封未曾送出的辞呈,指尖轻轻拂过光洁的封皮,嘴角那抹清淡的笑意,终于缓缓漾开,深达眼底。
——
皇宫,紫宸宫东暖阁。
忠顺王爷萧鹤岚几乎是带着一股劫后馀生的复杂心绪,将林府的对话,添油加醋地复述给了自家皇兄。
他刻意强调了林淡那番关于“有名无实”、“日后难处”、“急流勇退成佳话”的剖析,尤其突出了林淡提及“开间私塾,教书育人,了此残生”时,那种看似洒脱实则隐含无尽落寞的语气。
皇帝起初还听得面色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显然在认真思量林淡指出的种种弊端。
当听到“巡抚虚名恐成笑柄”、“权柄易放难收”时,他眉头深锁,微微颔首,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那个“挂名巡抚兼领部务”的设想,确实存有极大的隐患,并非妥善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