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应下“考虑几日”,便真的沉下心来,于府中静养,仿佛那关乎前程甚至朝局的重要决择,尚未悬于心头。
他或陪稚子嬉戏,或与兄弟品茗手谈,或翻阅些闲散游记,日子过得云淡风轻。
紫宸宫中的皇帝,却远没有这般闲适。
三日光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他批阅奏章时会走神,听臣子议事时会心不在焉,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本被压在最底层的“留中”辞呈。
林淡的沉默,象一根逐渐收紧的丝线,缠绕在他日渐焦躁的心绪上。
“不能再等了。” 皇帝撂下朱笔,揉了揉眉心,“夏守忠,传九王爷。”
忠顺王爷萧鹤岚来得不情不愿,一听皇兄又要他去林府“打探”,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皇兄,臣弟去……是不是太显眼了些?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臣弟跟您……”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明确,他去就等于皇帝亲自催问,格调太低,也容易让林淡反弹。
皇帝何尝不知?他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是掩不住的疲惫与无奈:“朕知道。最合适的人选,本该是承煊那孩子,他与林子恬有几分交情,又是晚辈,说话便宜。可偏偏这小子现在不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他看向弟弟,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老九,此事关系重大,朕身边,眼下能倚重又能与林家说上几句话的,也只有你了。算是替朕分忧。”
忠顺王爷看着皇兄那鲜少示弱的模样,一肚子推脱的话噎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认命的嘟囔:“臣弟知道了……去就是了。”
他气鼓鼓地行了礼,转身出宫,活象是要去赴刑场。
到了林府,通报入内,林淡正在书房临窗练字,气色比前次见面又好了些,只是依旧清瘦。
见萧鹤岚到来,他含笑起身相迎,吩咐看茶,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甚至主动聊起近日天气、京中趣闻,半分不提那桩悬案。
萧鹤岚坐在客位,捧着茶杯,几次话到嘴边,又囫囵咽下。他本就不擅长这种弯弯绕绕的试探,更何况面对的是林淡这般心思玲胧之人。东拉西扯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自己都觉得尴尬起来。
正当他搜肠刮肚想着如何切入正题时,却是林淡先开了口。
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用帕子擦了擦手,抬眼望向萧鹤岚,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王爷今日来得正好。关于皇上提及福广巡抚兼领商部侍郎一事,下官这几日仔细思量,已有决断。”
萧鹤岚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哦?子恬是如何想的?皇兄可是殷切期盼……” 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象是纯粹关心,而非替皇帝打探。
林淡微微一笑,从书案抽屉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用蜜蜡封缄得严严实实的奏疏,双手递到萧鹤岚面前。
“下官深感皇恩浩荡,体恤臣下。然臣病体孱弱,实不堪封疆重任,恐有负圣望,亦误地方政务。思之再三,唯有恳请皇上,准臣辞去一切官职,归隐林泉,安心养疴。此乃臣肺腑之言,辞呈在此,正好劳烦王爷……代为转呈御前。”
萧鹤岚看着那封递到眼前的奏疏,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微张,整个人僵在原地,脑子里“嗡”地一声。
???!!!
他哥虽然没明说,但那意思摆明了是不希望林淡辞官啊!他这要是真捧着这封辞呈回去,跟直接告诉他哥“你让我办的事我办砸了,人不仅要走,连官都不做了”有什么区别?
以他哥近来烦躁易怒的性子,这顿火气十有八九要全撒在他头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被踹两脚的情景。
电光石火间,他也彻底明白了——林淡哪里是“考虑了几日”,分明是早就拿定了主意!这辞呈恐怕也是早就备下的。
皇上只要沉不住气派人来问,无论来的是谁,得到的都会是这个结果。
他萧鹤岚,不过是恰好撞上来的那个倒楣蛋罢了!
“子恬!何必如此决绝!” 萧鹤岚顾不上仪态,连忙摆手,不肯去接那封烫手山芋般的奏疏,“你……你再好好想想!朝廷上下,多少人终其一生,熬白了头发也够不到巡抚的门坎!这可是从二品的封疆大吏!皇上这是念着你的功劳,体恤你的身子,特意给你的恩典啊!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怎么……怎么能往外推呢?”
他急得语无伦次,试图用最直白功利的角度去说服林淡。
听到萧鹤岚这番话,林淡非但没有不悦,眼底反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甚至隐隐有些“亮了”的感觉。
这“朝廷上下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论调,这般直白甚至有些粗疏的劝说法,满朝文武,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位忠顺王爷,或者他那个混不吝的儿子萧承煊能如此坦率地问出来了。
他之前还略有些担心,皇上若派个更圆滑、更懂机锋的人来,他这番戏还要多费些周折。如今看来,竟是老天爷(或者说皇上)把最合适的“传声筒”送到了他面前。
林淡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为复杂、混合着感激、无奈、自嘲与深谋远虑的苦笑。
他微微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推心置腹般的坦诚,反问道:“王爷真觉得,这‘巡抚’之位,于如今的林某而言,是‘恩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