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江挽澜早间就带着黛玉出门,赴一位交好郡王妃的春日花宴去了。
临行前,特意当着林淡的面,嘱咐看顾小阿鲤的乳母和嬷嬷:“仔细些,让老爷陪着哥儿玩便是,万不可让他抱哥儿,哥儿如今沉了,仔细累着老爷。”
林淡在一旁听得直叹气,却也无可奈何,他现在在家里也是国宝级的待遇了。
就象现在,他便只能“陪着玩”。
阳光通过糊着蝉翼纱的支摘窗,滤成了柔和的金色,暖暖地铺陈在这对父子身上。
林淡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儿子肉乎乎的脸颊,那触感细腻柔滑,像最上等的羊脂玉。
小阿鲤感受到触碰,暂停了玩拨浪鼓,仰起小脸,一双清澈见底的黑眸望向父亲。
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复杂的情绪,却能感受到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于是,他咧开没长几颗牙的小嘴,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璨烂至极的笑容,大眼睛弯成了两弯可爱的月牙,口中发出“啊噗”的模糊音节,仿佛在回应父亲。
林淡的心瞬间被这笑容填满,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忍不住又捏了捏儿子另一侧脸颊,低笑道:“小笨蛋,爹爹‘欺负’你,你还笑。” 语气里是满满的宠溺。
阳光,孩童纯真的笑脸,父亲温柔的注视,交织成一幅静谧而美好的画卷,连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仿佛带着幸福的微光。
皇帝便是这个时候,未经过多通传,径直被林府管家平生引至暖阁外的。
他抬手制止了内侍欲出声通报的动作,自己放轻脚步,走到那扇半开的房门前。
映入眼帘的,正是这样一幕。
褪去了朝堂上那份沉稳锐利的能臣气度,此刻的林淡,只穿着一身家常的素色细棉直裰,长发未冠,松松以一根木簪绾住些许,馀下的披在肩头。
他侧着脸,眉眼低垂,目光全部凝聚在怀中小儿身上,嘴角噙着一抹极柔和的笑意。
那笑意浸在暖金色的阳光里,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近乎透明的宁静光晕中。
而他怀中的小童,粉雕玉琢,笑魇如花,正咿咿呀呀地试图将沾满口水的拨浪鼓塞给父亲。
没有君臣奏对,没有机锋暗藏,没有病痛阴霾……
皇帝的脚步顿在门坎外,竟一时忘了迈入。
他怔怔地看着,心头蓦地象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酸,有些软,也有些……难以言喻的恍惚。
他好象此刻才觉得官至三品,年赚万金的能臣,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原来,林子恬在家中,是这般模样。
曾经,他也会这样毫无防备地对着他笑。
皇上立于门外,轻咳一声提醒暖阁中的人。
林淡闻声抬首,目光触及门口那抹明黄身影的刹那,眼底那片属于父亲的温柔笑意如潮水般褪去,迅速被一种恭谨而疏离的沉静取代。
他下意识地便要将倚在怀中的小阿鲤递给身旁的奶嬷嬷,同时身形微动,欲从榻上起身行礼。
不知是否是久病卧床、少见天日的缘故,亦或是早春阳光过于通透,落在林淡身上,竟给人一种惊心的观感——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异于常人的白淅,几乎不见血色,在光线下仿佛薄胎细瓷,透着一种脆弱的莹润,脖颈处的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那份苍白蔓延至脸颊,与鸦羽般的发、浓墨似的眉眼形成鲜明对比,整个人象是精工细笔绘就的淡彩水墨,清雅到了极致,也易碎到了极致,仿佛阳光再炽烈些,便会将他融化,了无痕迹。
皇上心头莫名一紧,未等林淡完全起身,已快步上前,伸手稳稳按住了他单薄的肩头。触手之处,衣料下的骨骼硌手,远不似从前挺拔健朗。
皇帝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你身子还未大好,这些虚礼,今日就免了吧。”
“臣,谢皇上体恤。” 林淡垂下眼帘,声音平和,却依旧试图微微欠身,并示意奶嬷嬷将孩子抱远些,自己则想将这临窗最暖和舒适的榻位让出。
皇上的手并未松开,反而略加重了一分力道,将他又轻轻按回靠枕上,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关切:“你坐着便是,朕与你说话,不必拘泥这些。你病体未愈,不宜挪动。”
说罢,他自己转身,在榻边不远处的黄花梨木官帽椅上落座,姿态看似随意,目光却始终未离林淡。
林淡见状,不再坚持,顺从地靠回原处,只是姿势依旧保持着一种下意识的恭谨,背脊并未完全放松。他掩唇低咳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随即吩咐道:“将小少爷抱去大小姐院里吧,仔细些。”
祖母张老夫人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早已不象当年能整日哄着黛玉玩耍。
倒是黛玉,自扬州归来后,对这个圆滚滚、白嫩嫩的弟弟喜爱非常,常抱在膝头逗弄,教他认字看图,耐心十足。
林淡有时瞧着,都怀疑黛玉是不是真把弟弟当成了自家池子里养的那尾最肥美的锦鲤,爱不释手。
奶嬷嬷和屋内伺候的丫鬟们极有眼色,闻言立刻轻手轻脚地将咿咿呀呀、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小阿鲤抱了出去。另有灵俐的丫鬟奉上两盏刚沏好的热茶,茶香袅袅,旋即也摒息退下,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暖阁内顿时安静下来,只馀皇帝、林淡,以及如同影子般侍立在皇帝身后半步的夏守忠。
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分,先前那份天伦之乐的暖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近乎凝滞的沉默。
皇帝端起茶盏,指腹摩挲着温热的瓷壁,目光落在林淡过分苍白的脸上,似乎在斟酌言辞。林淡则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搁在锦被上、骨节分明却依旧无力的手,耐心等待着。
良久,皇帝终于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林淡,不再绕任何弯子,声音低沉而清淅,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直白的恳切,唤出了那个久违的、带着师门旧谊的称呼:“子恬。”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而用力。“朕……不想你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