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月,任学海几乎以衙署为家,熬得两眼通红,头发又添了几缕白发。
他努力模仿林淡留下的章程,谨慎批复每一份文书,可效果却事与愿违。
下面报上来的问题,他常常需要反复询问、多方核实才能勉强理解,批复自然迟缓;一些需要灵活处置、权衡风险与收益的决策,他因不敢承担责任,往往选择最保守的方案,结果错失良机或增加不必要的成本;更让他绝望的是,各地报上的帐目与收益,开始出现明显的、他无法解释的下滑趋势。
此刻,他便跪在紫宸宫冰凉的金砖地上,深深俯首,声音带着连月疲惫与深深的挫败感:“微臣任学海,承蒙皇上天恩浩荡,委以代理重任。然臣才疏学浅,愚钝不堪,上任月馀,非但未能理顺部务,反而令诸事多有迟滞,帐目未见起色,实有负圣望,徨恐无地。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另选贤能,以免贻误国事。”
他几乎是用尽力气,才将“越理越乱”这几个字咽了回去。
皇帝看着下方几乎要缩成一团的臣子,心中烦闷更甚。
他耐着性子问:“爱卿且起。朕问你,依你之见,商部眼下之难,主要难在何处?”
任学海身体微微一颤,差点脱口而出:“难在微臣根本不知道它为什么难!”
可这话能说吗?说了就是承认自己无能至极。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干涩:“臣愚钝,未能参透其中关窍。只知按部就班,仍力有不逮……皆是臣无能之过,请皇上治罪。”
见他除了请罪再也说不出所以然,皇帝心中那点微末的希望也彻底熄灭。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你且退下,安心回户部当值吧。”
任学海如蒙大赦,又觉羞愧难当,几乎是跟跄着退出了大殿。
殿内重归寂静,只馀皇帝对着满案帐册独自发愁。
几个月下来,他象走马灯一样换了好几位“代理商部侍郎”,有被视为保守派的稳重老臣,也有被视为激进派的年轻干吏。
可结果无一例外,都是灰头土脸地来请辞。
皇帝的要求,也从一个多月前的希望商部继续挣钱,降到了至少维持稳定,再到如今,已是看看在谁手里,亏得能少一点。
朔风如刀,刮过殿外漫长的廊庑,早已卷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中划出凌厉的剪影。寒意通过厚重的门窗缝隙渗入,混合着殿内沉水香也压不住的烦闷。
皇帝望着窗外迅速吞噬天光的浓重暮色,那股因商部持续低迷、代理官员走马灯般轮换而生的无力感,再次清淅地、尖锐地袭来。这
不是抽象的“失去一位能臣”的感慨,而是具体到每一份滞涩的批复、每一笔下滑的帐目、每一次廷议时面对相关事务的集体沉默所带来的、持续不断的阵痛。
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想起了那本被压在御案最底层、却始终悬在心头的那份“留中”辞呈。
“夏守忠,” 皇帝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有些干涩,“传朕口谕,让九王爷即刻进宫。”
忠顺王爷萧鹤岚来得倒快,连朝服都未及更换,只穿着一身家常的宝蓝色团花纹锦袍,外罩一件玄狐毛领的披风,带着一身室外清寒的气息进了殿。
他搓了搓手,行礼后便带着惯常那副散漫中透着亲近的语气问道:“臣弟见过皇兄。这大冷的天,黑灯瞎火的,皇兄怎么突然想起召臣弟来了?可是有什么好酒要赏臣弟暖暖身子?”
皇帝却没接他的茬,目光锐利地看过去,直接问道:“朕交给你的事,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去办?”
“啥事?” 忠顺王爷一脸货真价实的迷茫,眨了眨眼,努力回想,“皇兄,最近这几个月,您不是让臣弟好好在府里将养,别给您添乱么?没交代臣弟别的差事啊?”
“朕说的是林淡!”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心头火起,声音拔高了些,“不让他辞官的事!这都过去几个月了,你可有进展?难不成整日就在府里喝酒听戏,把朕的交代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哦——皇兄您说的是这个啊!” 忠顺王爷恍然,随即象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般,长长松了口气,甚至拍了拍胸口,“您可吓死臣弟了,还以为又有什么要命的差事砸下来呢。”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然后才愁眉苦脸地开始汇报:“皇兄,不是臣弟不用心,实在是没找到合适的开口时机啊。”
“忠顺王爷叹了一口气说道:“臣弟前日才又去林府探望过一趟。林子恬那身子,本来调理得不错,已经能在庭院里慢慢走几步了,脸色也好了些。可您也知道,前几日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寒气忒重。他不知怎么的竟又染了风寒!”
他边说边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皇帝眉头紧锁,继续添油加醋:“孙一帆第一时间就被请了去,诊脉之后,脸色那叫一个难看!说林大人这次旧疾未愈,又添新寒,最是伤根本。
“特意叮嘱,三五年之内,务必严防风寒,最好连屋子都少出,精心将养,或许还能慢慢恢复元气,否则怕是要落下终身的病根,缠绵病榻了。
“臣弟去时,林子恬正靠在暖阁里喝药,整个人蔫蔫的,瞧着就让人揪心。他自个儿也因为这事郁闷得紧,话都少了许多。您说,就他那个情形,臣弟哪还敢提什么辞官不辞官的事儿?那不是往人心口上撒盐么?万一刺激得他病情反复,臣弟可担待不起啊!”
“三五年之内都不能再吹寒风?” 皇帝心头猛地一沉,警铃大作。这病势听起来,竟比之前预估的还要严重和漫长!
他第一反应竟是怀疑——会不会是林淡为了彻底摆脱官场,甚至为了离京,故意夸大病情,甚至收买了孙一帆?
这个念头让他坐立难安。
“夏守忠!” 他立刻扬声吩咐,“立刻去传孙一帆进宫!就说朕有要事垂询,让他即刻前来,不得延误!”
“是!” 夏守忠连忙应声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孙一帆顶着夜色与寒风匆匆赶来,官袍外只匆忙披了件斗篷,发髻都有些不整,显然是从家中被急召而来。
他进入暖意融融却气氛压抑的殿内,来不及平复喘息,便躬敬跪下:“微臣孙一帆,叩见皇上。”
“孙爱卿平身。” 皇帝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不绕任何弯子,直接问道,“朕听闻,林子恬前番染了风寒,你诊断后说,他三五年之内,都不能再受寒风侵袭?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