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燥热被几场连绵的秋雨涤荡殆尽,空气里弥漫起桂子微甜与草木清润的气息。
时光倏忽,一月光阴如指间流沙,悄然逝去。
因着安乐公主那封情真意切、将“逾矩”巧妙转化为“孝心”的请罪奏折,皇上不仅未加斥责,反而深为感动,特旨褒奖了公主的纯孝。
扬州、苏州等四处为筹办万寿锦被而设的绣苑,非但未受打压,反而在皇帝的赞扬支持下,办得愈发红火热闹。
安乐公主在御前得了孝顺之名,在民间赚了体恤女工、振兴女红的贤德之称,连带着在其中协理事务的康乐县主黛玉,也在江南士绅百姓间留下了聪慧仁善的美谈。
消息传回京城林府,林淡心中最后一丝牵挂落地,精神松快之下,病势倒似去了枷锁,好转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旬月之间,他已能从卧榻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脸色虽仍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终于重新聚起了些许清亮的神采。
御医令孙一帆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地日夜守在林府,改为每三日上门请一次脉即可。
这位老御医离去时,对着送行的林涵长长舒了口气,玩笑道:“令兄此番凶险,老朽半生医术几乎耗尽。如今总算否极泰来,老夫也能回家睡个囫囵觉,不必再梦见你们林府的门坎了。”
林淡也觉日子前所未有的清闲适意。
不必天未亮便起身准备上朝,不必在衙署面对堆积如山的公文与各方博弈,不必在御前揣摩那瞬息万变的圣心。
他每日睡到自然醒,晨曦微露时,便倚在廊下,含笑看着妻子江挽澜在庭院中练那套家传的拳法。女子身姿矫健,剑光如雪,划破秋日清爽的空气,带着一种勃勃生机。待她收势,额角带着细汗,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回房用一顿简单却温馨的早饭。
饭后,便是与刚学会坐稳、却还摇摇晃晃像只小不倒翁的儿子相处的时间。
林淡靠在软榻上,看着乳母将咿咿呀呀的小儿放在他身侧,那肉乎乎的小手胡乱抓着他的衣袖,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父亲。
林淡小心地用手指碰碰儿子柔嫩的脸颊,心中一片柔软。往往玩闹不过一刻,小儿便呵欠连天,父子俩便头挨着头,一同沉入安宁的午睡。
下午,或是一家三口去陪张老夫人说话解闷,听老人家念叨些旧年趣事或养生经;或是在秋光绚烂的花园里,摆上几样清淡茶点,看看池中锦鲤悠游,赏赏渐次绽放的秋菊。
天伦之乐,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只是,这份圆满里总缺了最灵动的一笔。
林淡每每走过廊下,看到池中那些肥硕的锦鲤,便会想起黛玉纤细的手腕撒下鱼食时的情景,不由得对妻子感叹:“曦儿这些时日不在,连这池子里的鱼,看着都清减苗条了不少。”
这日午后,一家人在花园凉亭中小坐,张老夫人捻着佛珠,忽然问道:“算算日子,皇上万寿圣节将近了。曦儿可有信回来说,何时动身返京?我这把老骨头,可是日日盼着呢。”
江挽澜正亲手为祖母斟上一杯温热的菊花茶,闻言眉眼弯弯,笑意盈然:“正要回您呢。上午刚接到扬州来的信,说是已于三日前启程回京了。路上若顺遂,约莫再有二十日,便能到家了。”
凉亭里一时充满了对黛玉归期的期盼与家常的温馨说笑,秋阳通过稀疏的藤蔓,洒下斑驳光影,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
然而,同一片秋光之下,皇城紫宸宫内,气氛却与林府的宁和惬意截然相反,凝滞中透着挥之不去的焦虑。
御案之上,不再是寻常的奏章,而是堆积着厚厚一摞摞来自商部的帐册、报表与待批文书。
过去的一个多月,皇帝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领着商部的官员,一点一点去啃那块因林淡倒下而骤然停滞、继而开始紊乱的“硬骨头”。
这段经历让他同时明白了两个残酷的事实:第一,林淡的伤病,绝非短期能够痊愈理事。太御医的百日之功只是保守估计,若要恢复到从前那般举重若轻、总揽全局的状态,半年都未必够。他必须找到一个能暂时“代理”、稳住局面的人。
第二,无论他之前寄予厚望的刘文正还是陈敬庭,在面对商部这套迥异于传统六部、高度依赖个人能力与创新思维的全新体系时,都显得力不从心,甚至有些格格不入。他们擅长守成与审核,却不擅开拓与灵活应变。
焦头烂额之际,皇帝想起了任学海。
此人也是科举正途出身,凭真才实学考入户部,兢兢业业多年,资历能力都够,最重要的是,他曾与林淡在户部共事过不短的时间,后来商部成立,一些交叉事务也多由他协理,算是对林淡的办事风格和商部的运作模式有一定了解。
“或许……他能行?”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皇帝一纸诏令,将任学海从户部郎中擢升为“代理商部侍郎”,期望他能成为过渡时期的能臣。
任学海接到圣旨时,先是一懵,随即一股巨大的兴奋冲上头顶——代理侍郎!这意味着他半只脚已踏入高阶官员的门坎,若表现得好,转正乃至更进一步,都大有可能!他怀着满腔热血与抱负,走马上任。
然而,他的兴奋与雄心,在接触到商部真实而庞杂的运作后,迅速如被秋雨浇透的炭火,嗤嗤熄灭,只剩下一地冰凉的灰烬。
商部事务的复杂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它不象户部那样有清淅的旧例可循,更象一个庞大而精密的、高速运转的新式机器,每一个齿轮的咬合、每一条传送带的速度,都影响着最终产出的利润。
林淡象是那个同时熟知所有零件性能、并能随时调整优化乃至发明新零件的总工程师。
而任学海,充其量只见过部分图纸,甚至很多零件他连名字都叫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