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那些关于林淡“逾矩”、“勾结公主”、“图谋不轨”的密报与猜疑,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是林淡急于巩固圣眷?是林家另有图谋?甚或是安乐被旁人利用?
可他独独没有想过,这一切的起源,竟是女儿想为他准备一份寿诞惊喜,一片赤诚的孝心!
而林淡,那个在他心中一度变得可疑的能臣,竟是因为感念公主孝心、恪守承诺,才卷入其中,默默承担了一切,直至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
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
因为多疑,因为那些似是而非的揣测,他默许甚至推动了那场试探,将国之干臣逼至绝境。而林淡在病榻之上,递上辞呈时,该是何等的心灰意冷?
嫂夫人那句“问心无愧就好”,如今想来,还真是问心有愧。
无尽的悔恨与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皇帝。他捏着奏疏的手微微颤抖,喉结滚动,想要说什么,却只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被这迟来的真相冲击得心神俱震、几乎难以自持之时,夏守忠去而复返,脸上带着比方才更深的惶恐,声音更轻,却如另一记重锤:“皇上,皇后娘娘跪在殿外,请求皇上恕罪。”
皇帝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斥道:“糊涂东西!这毒日头底下,还不快请皇后进来!”
不多时,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步入殿中。皇后只穿了一身枣红的常服,发髻简单,脸上脂粉未施,眼圈却微微泛红。一进来,她便推开宫女,径直向皇帝跪了下去。
“皇上,臣妾有罪。”
皇后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安乐那孩子做出如此糊涂僭越之事,皆是臣妾管教不严、思虑不周之过。她做事之前,曾写信询问过臣妾的意思,是臣妾默许了她。臣妾只道是她一片孝心,又想着不过是些绣品小事,林大人素来稳重,当能周全,却忘了君臣有别,私相授受乃是大忌!如今酿成大祸,牵连忠良,动摇朝廷,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皇后抬起头,泪水终于滑落,眼中充满了真切的痛苦与恳求:“求皇上重重责罚臣妾!但求皇上开恩,别让安乐再去那蜀地了。臣妾已然年老,膝下只此一女,她已经知错了臣妾愿卸去后冠,自请带她前往五台山,青灯古佛,为国祈福,为皇上祈福,以赎我母女二人罪孽!” 说罢,深深叩首下去。
皇上看着发妻如此情状,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烦躁,连忙上前,亲手将皇后扶起:“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说话!”
他此刻心乱如麻,甚至有一瞬间荒谬地想,是否该召钦天监来问问,近来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为何短短半月之间,倚为臂膀的重臣重伤濒死、心灰意冷欲辞官;一向识趣的弟弟也跟着胡闹;转眼间,妻子和女儿也要一个去蜀地、一个去五台山?他这偌大的皇城,莫非是留不住人了?
“安乐要给朕惊喜,朕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真的生气怪罪于她?”
皇帝扶着皇后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些,“至于林淡之事唉,是朕一时不察,误会了他。”
皇后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闻言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不解:“皇上您不是因此事,处置了林侍郎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仿佛真的只是不解圣意。
“这” 皇帝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尴尬、懊悔、自责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朕朕这不是当时不明就里,误会了他嘛!说起来,这事也怨皇后你不好。”
“臣妾?” 皇后适时地表现出惊讶与无辜。
“是啊!”
皇帝顺着这个思路,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稍微推卸一点责任、缓和气氛的借口,“女儿的这点小心思,你既然知道,当时哪怕稍微跟朕透一点点口风,暗示一下,朕也不至于全然蒙在鼓里,错怪了林淡,闹出后来这许多事端。”
皇后心中暗叹,昨晚之前,她对此事根本一无所知,全是按照女儿信中转述的康乐之计行事。
但此刻,她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恍然与自责,顺着皇帝的话道:“皇上说的是。是臣妾愚钝了。臣妾只想着,安乐一片孝心,想给皇上一个惊喜,若提前说了,便失了趣味。却未曾虑及君臣体统,更未想到会引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如此说来,确实是臣妾的不是了。”
她嘴上诚恳认错,心中想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女儿的信连同康乐县主的谋划是今早才送进宫的,她虽有些吃惊,但细思之下,便知这是挽回局面、甚至拉近与林家关系的绝佳机会。
她虽因无子,不欲轻易涉入党争,更不想与权臣过从甚密引来猜忌,但林家不同。前有林淡、林清兄弟才干卓著、圣眷正浓,后有康乐县主聪慧绝伦、能辅佐女儿,不知多少人家想暗中巴结。
如今这现成的、既能解女儿之困、又能卖林家一个人情、还无损自身的机会送上门,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可能往外推?
这番请罪,表面是惶恐自责,实则步步为营,既全了女儿孝心之名,又将过错轻巧地归于思虑不周和孝心不当,更在皇帝最懊悔的时候,加深了他对林淡的愧疚,能为日后留下不少好处。
皇帝看着皇后泪痕未干、楚楚请罪的模样,又想到女儿信中那片纯孝之心与深深悔意,再思及林淡所承受的无妄之灾与自己这些时日的焦头烂额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疲惫的叹息。
“罢了,罢了此事,到此为止吧。”
他摆了摆手,语气萧索,“朕这里还有些事,你且回宫去,好生安抚自己,也写信告诉安乐,让她不必去蜀中了,更不必惶恐。至于林淡那里朕,自有主张。等朕忙完了,就去陪你。”
皇后知道目的已然达到,皇上来不来的她根本不在意,嘴上还是谢过皇上,再次行礼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皇帝独自一人,望着窗外刺目的阳光,手中那份安乐公主的请罪奏疏,仿佛有千钧之重。
半晌,殿内压抑的寂静几乎要凝结成实体。皇帝的目光从窗外刺目的光斑上缓缓收回,各种翻涌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迷信的惶惑:这一切,是否真是冥冥之中的某种警示?
“夏守忠,” 皇帝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传钦天监监正蒙塔,即刻进宫见朕。”
夏守忠心头一凛,不敢怠慢,连忙应声:“是,奴才这就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钦天监监正蒙塔脚步匆匆却不敢失仪地步入紫宸宫。
他是个年近六旬的老者,面容清癯,穿着庄重的五品官服,银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周身仿佛带着一股观星望气留下的清冷。
他利落地甩袖跪倒:“臣钦天监监正蒙塔,叩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没让他起身,也没赐座,开门见山:“最近天象可有异动?京师、江南,乃至天下,可有什么不寻常的星兆示警?”
蒙塔伏在地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深知,天子此问,绝非寻常的垂询天时农事。结合近日朝堂内外沸沸扬扬的传闻,他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深吸一口气,
将早已反复推敲过的说辞清晰吐出:“回禀皇上,臣连日来率属员昼夜观测,不敢有丝毫懈怠。确有不寻常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