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塔略微停顿,斟酌着如何将骇人之语说得稍显和缓,但终究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术语:“臣观,紫微垣侧,少微四星,主贤士良臣。此四星月前尚光芒温润明朗,近日却光华骤敛,晦暗不明,且有离散飘摇之态。此象,主贤才屈抑,或有离去之忧。”
皇帝听的眼皮猛跳,手也不自主的攥紧了拳头。
蒙塔不敢抬头,继续道:“再者,文星之府的魁星、以及七政之星辉,亦有被薄云所掩、光芒不彰之象,此象往往应于朝堂纷扰,正道受阻。”
他咬了咬牙,说出了最关键、也最犯忌讳的部分:“此外,臣于南方天际,见有孛星突现,其芒虽不甚炽,然扫过太微垣之畔。孛星者,除旧布新之星,亦主谗邪、兵革、或权臣更迭。星象交汇,依《天官书》与历代占验乃昭示贤臣退隐,小人或有窥伺之机,朝堂恐生不稳。”
一番话说完,蒙塔已是汗透重衣,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金砖上,屏住呼吸,等待着天子的雷霆之怒。
这等直指朝廷失德、君臣失和的星象解读,平日里是绝不敢轻易上奏的。
皇帝听完,脸上并没有立刻出现暴怒的神色,反而是一种近乎空白的凝滞。
那一个个星象名词,如同冰冷的楔子,精准地钉入他这几日来自我怀疑与悔恨的裂缝之中。
“贤臣退隐”“
离去之忧”
“正道受阻”
“小人窥伺”
每一个词,都像是在为林淡的辞官,为商部的瘫痪,为安乐信中的连累忠良”,做着他最不愿承认、却又无法反驳的天注解脚!
荒谬!难道他堂堂天子,行事还要受几颗星星的摆布?!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皇帝的视线如利箭般射向伏地颤抖的蒙塔,声音里迁怒的意味十足:“既有如此明显的凶兆示警,关乎朝廷贤才、朝堂稳定,尔等职司观天,责任重大,为何不早早上奏?非要等到朕亲自过问,才肯吐露?!莫非是玩忽职守,或是有意隐瞒?!”
这质问,半是真怒,半是皇帝在极度心理压力下,本能地寻找一个可以怪罪、可以转移部分焦虑的对象。
蒙塔心中叫苦,却也不敢辩驳天象示警需结合人事,臣等不敢妄断之类的话,他知道皇上此刻需要的是一个明确的责任人。
他只能将身子伏得更低,声音带着惶恐却坚持事实:“皇上明鉴!臣五日前,夜观星象初显异常,心中不安,连夜整理观测记录与初步推断,已具本上奏,通过通政司呈递御前了!臣万万不敢隐瞒天象,贻误大事啊!”
“五日前?” 皇帝一怔,随即目光锐利地转向旁边的夏守忠。
夏守忠立刻反应过来。
五日前?那不正是皇上开始亲自处理商部烂摊子、焦头烂额,同时收到林淡辞呈,心情最恶劣的时候吗?那时候的奏折
他不需要皇帝再吩咐,立刻对身边的小顺子使了个眼色。
小顺子机灵,马上悄悄退到殿角那堆积如山的奏疏文案旁——那里有近日未及细看、或是留中待处理的各类文书。
夏守忠自己则躬身对皇帝道:“皇上,近日奏疏文书繁多,尤其是商部积务与百官‘谏折’混杂,处理起来千头万绪。蒙大人的奏本,或许一时被归入待议或寻常天象汇报之中,未能及时呈至御案最前。”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不是蒙塔没报,是报上来的东西太多太乱,尤其是商部的事占用了皇上和主要处理文书官员绝大部分精力,下面的人可能疏忽了,或者觉得这只是寻常的星象汇报,没意识到其紧迫性,就给淹没了。
这时,小顺子已经在那堆文书里快速翻找,果然,不多时,他捧着一份封面标注着“钦天监奏为天象事”的普通奏本,小步快走回来,递给了夏守忠。
夏守忠接过,快速扫了一眼日期和用印,确认无误,双手捧到皇帝面前:“皇上,找到了。正是五日前蒙大人所上之奏本。”
皇帝接过那份薄薄的、几乎被忽略的奏本,翻开。
里面果然是蒙塔工整的字迹,详细记录了星象观测数据,以及“少微晦暗”、“南方见孛”等描述,虽未如刚才面奏时解读得那么直白尖锐,但“臣观天象有异,恐干贤才朝局,伏乞圣察”的警示之意,已然跃然纸上。
看着这份被埋没在文书堆里的奏本,再看看眼前惶恐的蒙塔,皇帝胸中那团邪火,仿佛被戳破的气球,嗤地一下泄了大半,只剩下更深的无力与自我嘲讽。
原来,警示早就送到了他的面前,只是他自己被琐务、被猜疑、被固有的思维蒙住了眼睛,根本没有去看,或者即使看到,在当时的心境下,也未必会重视。
他能怪蒙塔吗?似乎不能。
他能怪处理文书的人吗?似乎也不能完全怪罪。
刘太傅等人近日疲于应付商部“天书”,对其他奏报有些疏忽似乎也情有可原。
最终,所有的箭头,似乎又隐隐约约,绕回了自己身上。
皇帝拿着那份迟来的奏本,久久无言。殿内只剩下蒙塔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更漏滴答,无情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最终,他挥了挥手,声音充满了疲惫,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朕知道了。蒙塔,你且退下吧。日后天象但有异动,无论吉凶,直接报与夏守忠,令他即刻转呈朕。”
“臣遵旨。臣告退。” 蒙塔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几乎是倒退着出了大殿,直到殿外炽热的阳光照在身上,才觉得活了过来。
皇帝将那份钦天监的奏本,轻轻放在了安乐公主的请罪折子旁边。
两份文书,一份来自至亲的女儿,一份来自莫测的天穹,却仿佛从不同的方向,共同指向了他内心最不愿面对的那个深渊。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