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你找个机会向帝乙建言,让本座暂领归化司。”
随后王溟轻描淡写的话语,在闻仲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师师叔,”闻仲满脸惊骇,不敢置信道,“您是说您要亲自出山,执掌一个近乎瘫痪的官署?”
这与他预想的截然不同。
原以为以师叔的性格会如在天庭般居于幕后,运筹惟幄,怎料师叔竟要亲自站到台前,接手那摊人人避之不及的烂摊子。
“师叔,您图什么?您如今早已逍遥,圣人之下不,哪怕圣人也没几个是师叔的对手,何苦要赤脚下这摊浑水?”
王溟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叶,随后微微侧身将视线投向一直安静侍立,完全听不懂什么意思的阿桑与小果。
两女直面他的目光,挺了挺瘦弱的身板,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王溟看着他们,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中,没有了一贯的轻松,淡淡开口道:
“小闻仲,你看她们。在时代眼中,在贵族眼中,甚至在律法薄册上,她们只是连名字都不配有的货物,是可供随意驱使、买卖甚至轻易毁弃的奴隶。
“但,奴隶也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族一员。”
静室里,只有王溟那平静却蕴含着莫名力量的声音在流淌。
“她和她,他们同样有痛苦,有喜乐、有对活着的渴望,也有对温暖的卑微期盼。”
王溟顿了顿,扫过阿桑小腿处的鞭痕,语气越发沉凝,“他们在每个被欺凌的日夜也会幻想能吃饱穿暖,象个人一样站直着活着。
这些与生在王侯之家,长在锦绣丛中的人没有本质区别。”
王溟的目光仿佛看穿了时空,带着一抹遥远的追忆:“师叔曾见过一个时代,在那里降生的人,都有被承认活着的权利,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更有靠着一双手,去堂堂正正挣一份幸福的能力。
大家都是人,血肉都会痛,心魂都会伤。我知道即使是我出手,想要在这洪荒彻底抹除贵贱亦难如登天。
但,我希望,至少每个降生于这洪荒的生命,无论他投胎何处、是男是女,是贵是贱,至少都该有一个最基本、最不该剥夺的权利”
“什么权利?”
闻仲听进去了,下意识地追问,他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那双虎目闪铄着前半生从未有过的精光。
“活下去的权利。”王溟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种近乎于道的严肃,“人命,本就不该分贵贱!事,只该有当为与不当为。
视人命如草芥,恣意踩踏,肆意虐杀,此乃不当为之极。既见其不当,我又有馀力可为,若因困难、险阻便袖手旁观”
王溟收回目光,看向已然听怔住的闻仲,“那我这数十万载修行,修的又是什么?
修到最后就修出了一颗高高在上,却越来越冷硬的心肠吗?”
他拂袖站起身子,白衣猎猎,气势陡然一变,不再是位闲散长辈,而是真正的慈悲者。
“本座执掌此司,不图人间那点权柄风光、更不图后世香火供奉。只图,让这世间不当为的腌臜事,少一点!
让如她们这般命如漂萍的孩子,能象个真正的人一样能喘口气,能活着的机会,多一点!
让这座辉煌的朝歌城,至少有一处地方能试着讲一讲道理,而不是只论身份和强弱。
此便是我心之所愿,亦是我道所指。”
话音落下,静室中落针可闻。
檀香悠悠,却再也无法抚平闻仲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闻仲僵在原地,虎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耳边嗡嗡作响,全是那“活下去的权利”六个字在反复撞击!
他望着师叔的脸,前所未有的热流自脚心冲向头顶,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那不是被圣人大法力威慑的恐惧,而是灵魂被宏大、炽热存在所照耀,所震撼的战栗!
他自问修为至今,修为虽已达太乙,身居人间高位,掌生杀大权,见过尸山血海,自以为道心坚定知晓人间疾苦。
可直到今日,他方惊觉,自己在对“道”、对“众生”的理解上,与眼前这位随性的长辈,依旧隔着难以丈量的距离。
那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真正将每一个生命,都纳入“道”之下,并愿意为之躬身入局的大慈悲,亦是大担当。
闻仲胸中激荡,他想起金鳌岛上师叔的随手指点,想起那些看似玩笑却蕴含至理的举动,此刻都串联起来。
师叔所图所愿,原来一直如此宏大。
他深吸一口气,所有的不解与担忧,在这一刻化为无比的坚定与崇敬。
他站起身,整理衣冠,以最为郑重的姿态,向着王溟深深拜下:“师叔的道心,闻仲今日方窥得一隅。心中惭愧,亦感佩万分!”
“师叔既愿为这浊世众生执此微火,照亮一角黑暗。师侄闻仲,愿为前驱,愿效犬马之劳!纵有千难万阻,亦当竭力助师叔,促成此事!”
几乎同时,王溟身后,“噗通”两声。
“阿桑和小果虽出身卑微,亦愿助主人一臂之力!”
阿桑与小果早已泪流满面,娇躯颤斗如秋风落叶。
她们听不懂太多大道理,可“奴隶也是人”、“象人一样活着”、“活下去的权利”这些字眼,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们早已麻木冰冷的心上,炸开一片灼热的、名为希望的剧痛和狂喜。
二女跪倒在地,紧紧捂住嘴,尽可能不让呜咽声溢出,只是望着那道背影,仿佛仰望一座突然降临人间、温暖安心的山岳。
此刻,王溟没有扶起他们,坦然受着这一切。
欲行非常之事,需非常之人。
这条注定荆棘遍布的路,他需要同行之人,需要真正理解便愿意为之付诸生命的人。
阿桑和小果只是火种,闻仲是柴薪,但还远远不够。
“你可有办法带吾面前帝乙?”王溟问道。
“完全可以,师叔您现在就去吗?”
“此事宜早不宜迟。还有件事,吾需要姬盛此人的全部罪行”
“好。”
闻仲也是雷厉风行之人,当即着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