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
寅时末刻,天色将明未明。
巍峨的殿宇在晨曦中显露出沉肃的轮廓,百官依序而入,按品阶肃立于丹墀下。
王座上,帝乙端坐如钟,冕旒垂面,神色如常扫过殿中诸臣,只是在掠过位列武将之首的闻仲时,微微一顿。
闻仲身侧,今日多了一人。
那人身着简朴白色长衫,身形颀长,负手而立,面上无喜无悲,仿佛殿中庄重的气氛、百官窥探的目光,乃至那至高无上的王权威仪,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无法侵染分毫。
他就那样站着,却似独立于这煌煌大殿,自成一界。
帝乙心中一凛,回忆昨夜的事情。
昨夜,闻仲带着王溟来到他的王宫,他私下接见了他们没有惊动任何内侍。
帝乙从未见过闻仲携过外人,更未见过何人能在闻仲身侧,气度上竟能与闻仲分庭抗礼,甚至又超然其上。
一夜长谈,帝乙惊讶于此人的学识、胸怀,更惊叹于此人要做的事情。
他被说服了。
殿上。
“闻将军,”帝乙佯装初见,声音浑厚,“你身边这位先生,面生得很,可是新晋幕僚?”
闻仲出列,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回禀大王,此人非臣的幕僚。
乃是臣师门尊长,截教仙师,王溟师叔。师叔云游至此,听闻朝歌气象,特来一观。”
话音甫落,大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哗然!
截教仙师!闻将军的师叔!
这两个名头,任何一个都足以引起朝野震动,如今竟合于一人之身!
无数道目光,有惊疑、有好奇、有审视、有忌惮……齐刷刷地聚焦在王溟身上。
王座下,掌管归化司的西事监,姬盛,看向王溟的眼神则满是惊恐。
前几日私苑里的事情家丁已尽数汇报,那所谓的白衣仙人不正在眼前吗?
这是巧合吗?
他心里已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帝乙瞳孔微缩,身体下意识地前倾些许,冕旒玉珠轻晃。
他上下打量着王溟,只见对方面容平静,双眸幽邃似纳星河,身上并无凌厉的气势,却自有一种渊渟岳峙之感,令人望之而生敬意,却又看不透深浅。
“原来是仙师法驾!”
帝乙很快收敛了惊讶,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尊重与热情,语气也格外和煦,
“寡人久闻截教圣名,教化众生,功德无量。仙师即乃闻将军长辈,便是寡人长辈。
仙师能莅临朝歌,实乃大商之幸!
若有空暇,还请将军与仙师暂留片刻,容寡人略备薄宴,请教一二。”
这番话说得极为客气,给足了面子,也明确表达招揽之意。
殿中众臣听得明白,也很是诧异。
大王怎么如此轻易就对这位突然出现的仙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甚至是爱才惜才呢?
王溟闻言,这才微微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帝乙的视线,略一颔首,算是回礼,并未多言。
姿态依旧淡然,既不显倨傲,也无受宠若惊,仿佛这人间至高之人的礼遇,亦不过是清风拂面。
帝乙心中又是一动,对王溟的评价再高几分。
宠辱不惊,方是真高人。
很快,殿内百官到齐,朝会进行。
先是边关军报、各地奏章等例行事务,虽有争论,但大体平稳。
当几件紧要的政事议毕,闻仲朝身后武将队列中,一名站在偏后位置、脖颈处裹着厚厚麻布的中年将领,微微颔首示意。
那将领身躯一震,随即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出队列。
他没有如其他奏事官员那样手持玉笏陈词,而是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御阶前,在满朝文武疑惑的注视下,“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玉石地板上,以头触地,深深叩拜。
“咚!” 额头与地面撞击的闷响,在骤然安静的大殿清淅可闻。
帝乙皱眉,疑惑道:“这位爱卿,快快平身。有何事奏报,起身说话便是,何故行此大礼?”
那将领恍若未闻,依旧伏地不起,宽阔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斗。
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如同破风箱般嘶哑的声音,根本不成语句。
当他仰起脸时,一张被边关风沙磨砺得粗糙黝黑的脸上,早已涕泪纵横,双目圆睁,血丝密布,那眼中充斥着难以表达的悲愤、绝望与哀求!
一个铁骨铮铮的沙场悍将,竟在君前,在众目睽睽下,哭得如此悲恸无助。
这一幕,冲击力太过强烈。
文官队列已有泪点低者侧目,武将行列里则有不少知晓内情的人攥紧了拳头。
帝乙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看得分明,若非受了天大的冤屈与打击,一个军人,绝不会如此失态!
“大王!” 闻仲适时出列,声音低沉,“此将乃臣麾下,千夫长,郑浑。
其于北海一战中,为掩护袍泽,被敌酋毒箭擦伤咽喉,虽侥幸保得性命,却自此不能言语。”
闻仲的介绍,让众人明白了郑浑沉默的原因,心中对他更多了一分敬意。
但闻仲随后话锋一转,怒意勃发,如同火山喷涌:
“郑浑随臣血战沙场,伤痕遍体,无怨无悔!此番北海初战胜利,本以为可荣归故里,与妻儿团聚,共享太平!
谁曾想……谁曾想当他拖着残躯回乡,见到的却是家徒四壁,人去楼空!”
闻仲猛地转身,虎目含煞,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狠狠刺向对面文官队列,靠前站立,面色早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的身影,姬盛。
“一番打听才知,其结发妻子,年幼儿女,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歹人强掳而去,辗转贩卖,如今……如今不知沦落于何方,为奴为婢,甚至可能已遭不测!”
闻仲的声音陡然拔高,怒斥之声响彻大殿,震得梁柱都在嗡鸣,“郑浑为国流血伤残,连话都说不得!他的家眷,非但未得朝廷抚恤照看,反而平白遭此大祸!
我闻仲无颜面对他们,但敢问大王,如此行径让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如何安心?让天下为国效力的忠良如何自处?!”
他剑指姬盛,字字如刀,杀意凛然:“而更令臣愤慨的是,臣细查之下发现,郑浑妻女被掳贩卖一事,其最终落籍处,其买卖契约所经手,竟全部指向如今名义上总揽奴隶登籍、管理责任的衙门,归化司!
而执掌此司的,正是这位西事监姬盛,姬大人!”
“轰——!”
此言如同炸雷,彻底引爆了大殿!
所有官员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面无人色的姬盛身上!
比干闭目,深深叹了口气。
黄滚等武将则是怒目圆睁,恨不得生啖其肉。
与姬盛或有牵连的官员,则个个低头缩颈,生怕被武将队列的滔天怒焰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