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如今被一道看不见的墙,生生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东部,是太岁府的“宣抚司”辖地。
这里没有妖魔敢于白日现形,没有匪患敢于截道剪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秩序井然的象是一架精密的机关。
但这里太静了。
静的让人心慌。
百姓们走在街上,低着头,脚步匆匆,不敢高声语,不敢斜视人。
他们习惯了向满天神佛磕头许愿,习惯了把命运交给虚无缥缈的来世。
如今突然被强行改变思想,要求奉行律法德行,只觉的浑身长刺,透不过气来。
那是生理性的排斥。
而越过那条无形的分界线,往西去,却是另一番光景。
那里,已是大自在天的“极乐净土”。
漫天飞舞的彩色经幡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香料味、血腥气和焚烧尸骨的焦臭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却又令人迷醉的甜腻。
无数信徒聚集于此。
有人赤身裸体,在泥泞中打滚,嘶吼着回归本真。
有人用香灰涂满全身,甚至用烧红的铁钳烫瞎自己的双眼,只为得见真我。
他们纵情声色,又极致自虐。
在极度的放纵与极度的痛苦之间反复横跳,以此来寻求那一瞬间的大自在。
……
一座刚刚搭建起的高台上,鲜花锦簇,彩带飘扬。
高台中央,端坐着一名来自大黑天境的僧人。
他面容俊美妖异,脖子上挂着一串人指骨打磨成的念珠,正微笑着看着台下那乌泱泱的狂热信徒。
一名年轻的女子,赤着双足,在铺满荆棘与铁蒺藜的道路上狂舞。
她的双脚早已血肉模糊,每一步都踩出一个血脚印,可她的脸上却挂着极度亢奋的笑容,仿佛那剧痛是通往极乐的阶梯。
周围的人群不仅没有阻拦,反而疯狂的拍手叫好,将手中的鲜花和金银抛向她,仿佛在供奉一尊圣洁的神明。
在这里,欲望被无限放大。
食欲、色欲、杀戮欲、自毁欲……
只要你觉的“的快乐”,只要你觉的“自在”,便是修行,便是礼佛。
“咚……咚……”
鼓声沉闷,却象是有某种魔力,每一次敲击,都让台下信徒的眼神更加狂热一分。
“圣僧!圣僧!”
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妇,费力的挤开人群,跪倒在高台之下。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普通,就象是这世间千千万万个老实巴交的农夫农妇。
但此刻,他们的眼神中却跳动着炙烈的火焰。
在那农夫的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童。
孩童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浸透了油脂的麻布,正惊恐的瞪大眼睛,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
“求圣僧慈悲!”
农夫重重的磕了个头,额头撞在坚硬的石块上,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
“弟子愚钝,贪恋红尘,生下这冤孽,成了弟子修往极乐路上的绊脚石。”
“这孩子每日哭闹,要吃要喝,乱我清净,坏我清修!”
旁边的农妇亦是满脸虔诚,眼中含泪,却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自在。
“弟子愿将这血肉累赘,献于我佛,献于大自在天!”
“只求断了这尘缘,换一身清净,求一个来世果报,大彻大悟!”
台上的僧人嘴角勾起一抹慈悲的笑意。
“善哉。”
“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
“施主能堪破亲情这层虚妄的皮相,足见身具慧根。”
僧人伸出一只苍白的过分的手,掌心之中,一把造型扭曲的剔骨弯刀凭空浮现。
“既然这孩子是你们的业障。”
“那贫僧便替你们,斩了这业,度了这障。”
“谢圣僧!谢圣僧!”
夫妇二人大喜过望,迫不及待的将那拼命挣扎的孩子,高高举过头顶,送到了僧人的屠刀之下。
周围的信徒们屏住呼吸,眼神中满是羡慕与渴望。
仿佛那即将被屠戮的不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是一场神圣的洗礼。
僧人手腕轻转,弯刀折射出一道冷厉的寒光,对着那孩童稚嫩的脖颈,毫不尤豫的挥下!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骤然炸响。
那柄剔骨弯刀在即将触碰到孩童皮肤的瞬间,被一杆从天而降的镔铁长矛,狠狠荡开!
巨大的力道震的僧人虎口崩裂,弯刀脱手飞出,旋转着钉入一旁的地面。
“什么人?!”
僧人脸色骤变,捂着手腕厉喝。
狂热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无数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长矛的主人。
一名身披太岁府制式玄甲的神将,缓缓从虚空中踏出。
太岁府星君官,辛酉太岁,石政。
他面容冷硬如铁,周身煞气缭绕。
石政没有理会那僧人,一把夺过那惊恐欲绝的孩童,随手扯掉孩童口中的麻布,指尖神力一吐,震断了绳索。
“光天化日,草菅人命。”
石政的目光扫过那对夫妇,声音中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虎毒尚不食子。”
“你们为人父母,竟受妖僧蛊惑,要亲手杀子?”
“简直丧心病狂!按律,当诛!”
石政的喝声夹杂雷音,滚滚扫过,欲要喝醒这对夫妇。
然而。
现实往往是荒诞的。
“啊——!!”
那农妇发出一声嚎叫,非但未被喝醒,反而是象疯狗一样,猛的扑向了石政。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农妇张开嘴,狠狠的咬在石政那覆盖着腿甲的小腿上。
哪怕牙齿被寒铁崩断,满嘴是血,她依然死死咬着不松口,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你毁了我的佛报!毁了我的自在!”
旁边的农夫更是红了眼,随手抓起地上的石头,不顾一切的砸向石政。
“滚开!”
“我们要解脱!我们要自在!”
“谁让你救了!谁让你救了!把这孽障还给我们!让我们除了这业障!”
石政愣住了。
他看着这对状若疯魔的夫妇。
看着他们眼中怨毒与仇恨的目光。
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同样表情的信徒。
“杀了他!杀了这魔头狗!”
“他要断我们的极乐!”
“为了大自在!”
人群沸腾了。
用牙齿,用指甲,用血肉之躯,如同潮水般涌向石政。
那名僧人捡起弯刀,站在高台上,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神将大人。”
“看见了吗?”
“这就叫人心所向。”
“你们管的了皮囊,管的了律法。”
“可这心里的极乐,你们管的了吗?”
石政护着怀里吓傻了的孩子,步步后退。
神力激荡,将冲上来的人群震飞,却不敢下杀手。
毕竟,人神有别,就算定罪,也当由官府惩处。
可这些人……
他们明明是受害者,却甘愿成为施暴者。
他们明明活在地狱,却坚信自己在通往天堂。
愚昧。
比罪恶更可怕的,是理直气壮的愚昧。
石政看着那农妇崩断的牙齿,看着农夫疯狂的眼神。
“人心……”
石政低声呢喃,声音沙哑。
他猛的抬起头,那双神眼中,不再有丝毫尤豫与困惑。
“既已入魔,便不再是人。”
“既不是人,便不受人律所护。”
石政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虚空一握。
嗡!
那杆插在地上的镔铁长矛倒飞回手中。
一股惨烈的杀伐之气,轰然爆发,将周围的空气都搅的粉碎。
“太岁府令!”
石政的声音,如惊雷滚过这片癫狂的土地。
“西牛贺洲,妖僧惑众,百姓从逆,以邪法乱世,视人命如草芥。”
“凡修此‘大自在’邪法者。”
“无论僧俗,无论老幼。”
“一律视为……妖魔!”
“杀!”
噗!
长矛横扫。
那名还挂在石政腿上的农妇,头颅冲天而起。
鲜血喷涌,溅了那农夫一脸。
农夫呆滞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长矛的回锋已至,将他连人带石块,劈成了两半。
面对这群已经彻底扭曲的狂信徒,石政再无留手。
长矛如龙,鲜血染红了经幡。
“啊——!!”
惨叫声终于压过了鼓声。
那名黑纱僧人脸上的笑容凝固,化为惊恐。
他没想到,这天庭的神将,竟然真的敢对凡人下如此狠手!
“你……你疯了!你会遭天谴的!”僧人尖叫着后退。
“天谴?”
石政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一步步逼近高台。
“这罪业,我太岁府……还担得起!”
噗!
长矛贯穿了僧人的胸膛,将他死死钉在了那座莲台之上。